傅诚睫羽震颤了一下,声音低落下去。
“我虽然只是一无用书生,可若需要女子的保护,到底忝为男儿。”
听出傅诚情绪低微,陶莹只道读书人自尊心强盛,不情愿为人看低。小书生虽然不同于别人,操行洁白,纯一不杂,但到底有自己的骄傲在。
如是想着,她轻轻叹道:“那我换个说法。”
“我虽然身手机警,却不如小书生严谨慎行,然而小书生虽有君子之风,却不如我门路众多。所以,不是我该保护你,或者你来保护我,而是各取所长,并肩携手,共度难关。”
陶莹冲他笑了一笑,目光坦荡:“我保护你,你也保护我,也算是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也就是你所说的,愿就此事与我共同承担,共同进退。”
傅诚怔怔地看向她。
他从未想过,竟有一日,会有女子向他许诺,要与他守望相助,风雨同舟。他曾以为,人生若有此誓,若非莫逆之交,便是……
结发夫妻。
片刻后,傅诚白净的脸颊微微烧了起来。他垂眸,清透的眸色中浮现出一丝羞愧,而后轻轻地带着点许诺的意味,应道。
“嗯。”
陶莹从腰带间摸出一枚骨哨,在掌心摊开,递给他:“这枚骨哨是我亲手打磨,你权且拿着,以防万一。如遇紧急之事,只管吹响,我就在附近,听见哨音便会第一时间赶来。”
傅诚有些局促地握紧了手心,正要推辞说不必,陶莹似乎提前看透了他的顾虑,了然地微微一笑,将骨哨放在桌面:“不必担心。君与我之间有承诺在先,怎么也算半个同袍。既是同袍,此物仅作联络救命之用,用途十分正当,根本谈不上私相授受。”
陶莹见他迟迟不曾回答,略一挑眉:“还是说,你嫌弃它脏旧?”接着道,“我一直将它随身携带,从未离身,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很干净。”
“我不曾嫌弃……”
傅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到那一句袍泽之谊,犹豫再三,到底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正要道谢,陶莹却朝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噤声。
庭院对面的厢房里传来几声响动,紧接着是一阵紧张而小声的呼唤声,应当是秋雁先醒了,陡然发现自己和姐姐春雁身处陌生的地方,仓促之间,只能试图将姐姐也唤醒。
陶莹回眸,压低声音道:“后续事宜,便有劳你了。”
“还有我方才所说的,若要她们姐妹卸下心防,切勿提及我。”
傅诚皱了皱眉,门外人的身影一转,消失不见。
紧接着,他听见对面厢房传来重重一声响动,然后是秋雁的一声惊呼,俊朗的眉宇稍紧,端起豆油灯迈出门去。
他刚走到厢房门外,只见春雁无力地摔倒在床边,秋雁原本扶着春雁的肩膀,想拉她起身,一见到他,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连牙齿都在打颤,却想也不想地牢牢挡在春雁身前。
傅诚耐心解释道:“你们不必害怕,我没有恶意。这里是县衙的宅邸,前面便是县衙,这里很安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你们。”
“县衙宅邸……你是知县大人?”秋雁一愣。
傅诚轻轻摇了摇头:“知县大人是我父亲,他此时正在衙署里办公。我姓傅,单名一个诚字,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春雁缓缓开口,她面色苍白,声音也很是虚弱。秋雁见状,连忙向后蹲下,托着春雁半边身体才勉强使她站了起来。
“他说起过你。”春雁艰难道,“你帮助李夫人与他离绝,他很生气,言语间及几次提及你,下手也比之前更重。”
傅诚眉宇紧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们姐妹的遭遇,如果你们愿意,我们……我会竭尽所能替你们申冤,将梁子辉绳之以法。如果你们不愿,那么我也会尽力想办法替你们摆脱奴籍,离开梁家。”
春雁和秋雁不可置信地互相看了看。
秋雁扶着姐姐的胳膊,满是怀疑地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当真会帮我们?”
“当真。”
面前青年一身光明正气,态度诚挚。秋雁面上的怀疑渐渐退去,咬着牙齿道:“梁子辉那个魔鬼把我阿姐害成这个模样,我们要如何,才能让他遭到报应?!”
“这正是我要同你们讲清的利害关系。以奴告主,即便所有控诉皆为真,首告者也会受到重罚。”
秋雁肩头一颤,紧张道:“若我们向衙门状告他,会被杀头么?”
傅诚摇了摇头:“不会。但是须领受杖刑,而后由主审官员酌情判决,或充配附近地方军营,或是服苦役数年。”
他声音略显低沉:“但,究竟怎么判,判多少年,未有定例,全由知县定夺。我无法保证能给你们一个确切的审判结果。我只能从我过往看到过的律例中推测,考虑到你们所受之苦,知县大人应当会从轻判罚。”
秋雁脸色泛白,不禁愤怒地指责道:“我阿姐差点死在那恶魔手上,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到头来却只是换了个受磋磨的地方!知县大人不是你爹么,难道就不能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吗。”
“对不住。”
“秋雁!”
春雁与傅诚同时开口。
她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站不稳,身体晃了晃,身旁的秋雁连忙抓紧了她的胳膊。她费力地握着妹妹的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院中。秋雁咬了咬唇,也跟着跪了下来。
“傅公子是我们的恩人。秋雁,给恩人磕头。”
春雁说完,也回身叩首道:“多谢恩公搭救我们姐妹,大恩大德,我们姐妹无以为报,这辈子哪怕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公子的恩情。”
傅诚连忙请她们起身,然而春雁仍旧以头点地:“我愿意出面首告。”
他微微一叹:“你可想清楚了?此事全凭自愿,没有任何人会强迫要求于你。”
春雁苦笑道:“只要能让秋雁从此脱离梁家,重新做回良民百姓,从此受官府庇护,再也不被人欺负,我什么都愿意。”
“不,阿姐,我去!”秋雁满眼是泪的抢道。
春雁抬手抹去妹妹面庞上的泪水,轻声安抚道:“我们姐妹俩从小就就相依为命,你一向听阿姐的话,这一次也要听话。何况,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没有多少时候了,横竖都是死,与其担惊受怕而死,不如豁出去为你搏一个前程。”
秋雁抱住她的手,语气哽咽:“不,阿姐。从小便一直是你照顾我,如今,你在那恶魔的手上受尽了折磨,却又为了我,硬生生地抗下,连死也不能。如今也该我为了你做些什么。”
春雁红了眼眶,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秋雁率先打断:“阿姐,你先听我说完。我想过了,如果阿姐去了,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世间,我也没把握能够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可如果换作我去,我身体健康,能吃能睡,不至于连一顿板子也熬不住。之后充军也好,服苦役也罢,十年,二十年,日子总有一个盼头,绝不会比困在梁家时更无望。恩公不是说了么,服刑的地方就在附近,我们还能常常相见。只要等到期满,我们姐妹这辈子还能继续相依为命。”
“我想再和阿姐相依为命,阿姐愿不愿意再和我相依为命?”
春雁哭着点了点头,秋雁用力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告官,然后服刑,阿姐则好好养病,努力吃饭。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然后等到期满的那一天。阿姐你答应我,你要常常来看我,等我刑满释放,你一定会来接我。”
春雁早已泣不成声,秋雁望向傅诚,神色坚决:“恩公,我们决定好了。我去首告。”
……
春雁姐妹无疑是一道极大的突破口。
她们将在梁家的所见所知和盘托出,被梁子辉折磨致死的,不仅仅有冬雁和那三位明媒正娶的妻室。
在冬雁之前,中间还有两在位婢女也是被生生折磨而亡。死后也是一卷草席裹了,埋进了梁家为儿媳妾侍“精心预备”的坟地里。
为掩人耳目,当然没有像三位名正言顺的新妇一样立碑,并且就埋在原来的棺木下面,夯实了土壤。故而之前他和陶莹分别前去查探时,并没有发现异常。
傅诚从春雁姐妹口中得知,自从第一位原配夫人被折磨死,梁家对外宣称因病暴毙,娘家人不信,来闹过后,梁子辉赔了对方一大笔钱才得以息事宁人。然而之后被他凌虐身亡的每一个人,他都会特意嘱咐心腹处理尸首,让之看起来像是意外,以防止来日再出现原配娘家闹事的情形。
而所有受害者皆是梁母从自己的婢女中亲自为儿子挑选。
至于李月兰嫁进梁家一事,春雁跟在梁母身边时日较久,也知道些许内情。过年前,李家一家人进城看望亲戚兼采办年货,李月兰也随家人一道,意外被梁子辉瞧见,认定她气质温婉文秀,像极了故人,指定要李月兰嫁给他。
傅诚皱了皱眉。
不难猜测,这所谓的故人,应当就是陶姑娘的表妹,胡秀瑶。而每一位受害者,都在某方面与胡秀瑶有相似之处。
他想到那日梁子辉当众挟持李月兰的举动。梁子辉以前一直有意掩藏,为什么这一次,突然恼羞成怒,不再掩藏了呢?
难道只是因为,他们破坏了这一桩婚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