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就是石家镖局的罗威镖师。”摊主想了想,“不过,前来说话付账的是陶家肉铺的陶姑娘。”又怕傅诚不明白,补充道,“他们是师兄弟,咱们县城的人都知道,付账记账什么的经常都在一块算。”
摊主见傅诚迟迟没接,笑眯眯地道:“来,您趁热吃,这天寒地冻的,凉了可就不香了。”
傅诚自知失礼,连忙接过碗,谢过摊主。摊主见他神色温和不似作伪,这才缓出一口气,赶回去看摊了。
傅诚径直回房,端坐窗前,碗里白生生的馄饨散发着香气,余光却瞧见桌角用蓝布包好的方盒——正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时间还给陶莹的钱和物。
想了想,又往里面放了几枚铜板。不论她对他究竟是何心思,他都不愿意欠她些什么。
耳畔忽然想起梁子辉的话。
原来,辜负陶姑娘的那位高门子弟,竟然是镇北侯,霍平川。
镇北侯霍家本是开国功勋,后世代镇守大梁北线,族中子弟为国战死者不知凡几。先帝在时,念其英烈满门,劳苦功高,甚至赐下丹书铁券。
然而就在五年前,霍家却不知因何罪黜落,阖族男子流放边卫,女眷籍没为奴,家仆番役悉数抄没。老镇北侯也在流放西北的路途中仙逝。
可短短三四年时间,霍家不仅重被起用,镇北侯世子霍平川承袭爵位,更是被授正二品的骠骑将军,领亲军侍卫指挥使一职,戍卫宫禁,成为真正的天子近臣。霍家遭逢大难,反倒扶摇直上,光膺圣眷如此,这种际遇,莫说永祯一朝未曾得见,即便放眼整个大梁,也算是绝无仅有,着实羡煞一众官吏。
只是,若他记得没错,霍侯爷归京不到半年,便与杜丞相家的小姐喜结连理,伉俪情深。
传闻,镇北侯及夫人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霍家逢难后,杜小姐绾发不嫁,守身如玉,而霍侯爷始终记挂着这一份芳心深情。甫一回京,在大殿上亲自求旨赐婚。圣上感念其二人情比金坚,当即允婚,甚至命国师为这桩婚事焚香祝祷。
有情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因其难能可贵,感人至深,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大街小巷,甚至涌现出无数的词曲、话本和戏目,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啧啧称颂霍侯夫妇的感情。
他本无心关注这些男女情事,但在县学中,常常听同窗谈论提起。而且那时,贞娘听了这个故事,也几度落泪。
说杜小姐身为女子,却韧如蒲苇,霍侯虽陷落泥泞,却坚如磐石;经年不相见,生死两不知,心却至死不渝。
傅诚睫羽微垂。
那,陶莹呢?
……
夜黑如墨,陶莹伫立窗前,面容沉穆。
其实对于白天梁子辉的话,她早已有了答案,但她必须得亲自验证。
梁子辉的三位妻子皆未入葬梁家祖坟,据说是梁家请来做法事的道士言称,这些女子年纪轻轻却不得善终,怨气深重,若葬进梁家祖坟,难免会影响梁家子息。是以需另选风水宝地将之好生安葬,勿要妨碍梁家的运道。
她找到这些坟茔,方才发现,这些坟茔不仅丝毫不潦草,反倒充满了诡异的镇压冤魂的方术的痕迹。
她以前行走江湖,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接触,其中不乏斋醮科仪的道门中人,或是专事定穴下葬等阴阳之事的民间法教术士。她便是从这些人处了解过一些风水符箓的皮毛。
她起开第一任妻子的坟茔,棺木中尸身已经腐烂,依稀可辨别出她胸前的肋骨有裂开的痕迹,然而并非致命伤。估计致命伤在脏腑,然而以尸身的腐烂程度,已经无法辨认。
第二任和第三任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一个死前失足落水,身体因长时间泡水而肿胀,腐化速度甚至比第一具更快。第三任的确伤在腹部,虽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余的发现。
不多时,一只信鸽从窗外归笼,她拆下信鸽脚上的纸条。
她特意请云策动用他的人脉,帮她调查梁子辉第一任妻子家人的情况。
她打听过才知道,后来被梁子辉娶进门的两位继室,一个的父亲酗酒死了,另一个的兄嫂家中遭了盗贼,夫妻俩横死家中,钱财被洗劫一空,县衙至今还未将盗贼抓捕归案。
因此,明确知道女儿死因的,只有第一任妻子的娘家。
但那位妻子的家人不知是受到良心折磨,还是受到梁家的威胁,也早在两年之前便举家搬迁了。若能找到他们,或许还有机会找到突破口。
这封信便是云策所回。
展信读罢,她心中越发沉重。
云策托当地掌管户籍的主事官查到,那家人到鄂州投奔亲戚,亲戚却见财起意,假意邀请坐他们船游览鄂州当地风光,趁着在江心无人时将他们一家人推落水中。此事若非被一个游江的老汉撞见,报了官,大概也会成为一桩悬案。
仅有的线索到这里已经断了。
陶莹不由得凝眉。
她必须阻止更多无辜的女子在他手里丧命。
她将灯吹熄,起身走进浓重的夜色当中。
……
梁府。
梁府众人皆已睡下,只有两个梳着环髻的丫鬟手里抱着水壶和炭盆,低着头从游廊下快步走过。她们是梁夫人屋里的丫鬟,被调教得极好,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敢交谈。
等到了后院东边公子的居所,两个小丫鬟肩膀明显地都颤抖了一下,脑袋埋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空气中也隐约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心里“咯噔”一下,彼此惊恐地互相看了看,却还是不敢直接推门进去,又敲了几道门,还是没声,又悄悄地从门缝往里张望,发现公子并不在房中,这才敢推门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春雁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浑身青紫,下体流着血,染红了半片床单。双目鼓着,像是死了。
一个丫鬟吓得满眼是泪,几乎尖叫起来,被另一个及时捂住了嘴。
“你不要命了?”
那丫鬟反应过来,极力忍住害怕,上前去检查春雁的鼻息,见她仍有气息,才松了一口气。可替她擦身穿衣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四肢关节处都被人折断了,也或许是生生敲断的。至于这人是谁,无需再说。
两个丫鬟暗暗垂泪,一面担心春雁,一面春雁之今日便是自己的明日,而她们根本无从逃脱。做完一切,将炭盆安置好,便关门退了出去。
春雁颓然闭眼,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来,炭盆里的木炭“滋滋”作响。她感到有人在慢慢靠近,以为梁子辉又回来了,浑身颤抖不停,那人却一直没有动作。煎熬良久,她颤抖着睁开眼,见到的却是一张女子的面庞。
她无力叫出声,也不想叫出声,只漠然地看着黑暗中的对方。
陶莹沉默许久:“我可以带你出去。”
春雁听见她的声音,双眼睁大,肩膀又颤抖起来:“是你……”
“你认识我?”
“岂止认识,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春雁激动起来,嗓子里却只能挤出嘶哑的喊声,“是你害得我变成现在这样,是你害得我!恨不得拉你一起下地狱,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陶莹默然:“我可以带你出去,远离梁家。”
春雁歇了气,面露死灰:“出去?我连死都不能,怎么可能出去。”
“梁家手里握着我和我妹妹的死契,夫人威胁我,如果我死了,她就会让我妹妹秋雁成为他的通房。只要我老实听话,夫人会给秋雁配一个好的人家,送她去庄子里做事,以后就不会再被他看上了。”
“我会想办法拿到你们姐妹的身契,你们就不会再被他们威胁了。”
来之前,陶莹还想过,或许能够劝春雁上堂作证,指认梁子辉的恶行。可是此情此景,她说不出口。
“没用的。”春雁绝望道,“我们也想堂堂正正的活着。秋雁也想过去偷,找不到,反被夫人抓了起来,被打得差点断了气。”
“我可以先带你和秋雁离开,然后想办法揭露他们的罪行,让官府宣判。到时候,你们就能重获自由了。”
春雁眼睛亮了亮:“真的?”
陶莹颔首:“我可以发誓。”
“好,那我信你一回。”春雁冷静道,“今日他发了疯,折磨我比往日更甚,通常这种时候,他的心情会好上一两天。明天,我找机会求他准许秋雁看我,到时候你接我们出去。”
“好,一言为定。”
陶莹顿了顿,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脸:“不然,我现在带你去医治伤势。”
“不,不行。他近来喜欢打断我的关节又反复接上,总会接上的,我们千万不能被他发现。记住了,明晚,你一定要来接我们。”
……
陶莹离开后不久,黑暗中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很快,轮椅停下,一盏昏黄的笼照亮了春雁的脸。春雁脸色变得惨白,痛苦地颤抖起来。
梁子辉盯着春雁,自顾自道:“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来,不枉我一番辛苦布置。”
抬手拍了拍春雁的脸,笑容森冷:“做得不错。接下来该怎么做,还记得吗?”
“记……记得。”春雁开口,打着牙战,“奴婢按照公子地吩咐,一字不落地说了。公子能否……放了秋雁。”
梁子辉脸上的笑意更甚,拿出怀里的身契在她面前晃了晃:“当然,我说到做到。而且,我不仅会放你妹妹自由,还会解除她的身契,给她一笔钱安身立命。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春雁有些解脱地闭了闭眼,梁子辉却抬起她的下巴,轻声道:“再说一遍,是谁害得你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是谁害得你马上就要和妹妹阴阳两隔?”
春雁愣了愣,目光慢慢迸发出恨意。
“陶莹。”
“是陶莹。”
“你恨她,所以,你该怎么做呢?”梁子辉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脸,语气亲昵而阴森。
“报仇。”
“我要报仇,我要让她永生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