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总算没有反复。
陶莹睁开眼眸,冷意斐然。
很快,右手手腕开始轻轻颤抖,未几,抖动越来越严重。陶莹抬起掌心,在黑暗中注视着越发不能控制的手腕,神色无比漠然。
又来了。
最近发作得是越来越频繁了。
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发黑。
陶莹看了一眼指尖的血,默了默,擦干嘴角的血渍,倒了一杯茶喝下。
一阵脚步声从房间外楼道上传来,拾级而上,越来越近,随后有人在房门前站定,轻轻敲了敲。应当是店小二来送饭菜。陶莹将右手收回袖中,侧转身,顺手点燃桌上的灯台,上前推门,见到门外人影不由得一诧。
“小书生,怎么是你?”
视线旋即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中盛着热气腾腾的姜汤,香气扑鼻。
“这是给我的?”
陶莹发髻半散,用簪子斜斜挽着,墨发上还沾着水汽,较平素一身劲装多了几分柔和淡然。
傅诚避而不看,虽然耳尖微红,神色却温润而疏离,淡淡地“嗯”了一声,将托盘往前一送。端着托盘的手指白净修长,骨节分明。这人或许是上天的宠儿,他身上每一处都仿佛天工造物,竟无短板。
“多谢。不过这些事情公子唤店家来做便好,无需亲自给我。”
傅诚低垂着眼眸,声音如出一辙地温和清淡:“承蒙陶姑娘舍身相救,更好意相助,在下身无分文,想到姜汤驱寒,只能以一碗姜汤聊表谢意。至于房钱,待回高台县,在下定然如数奉还。”
“外面凉,进来说话吧。”
傅诚身形不动,陶莹微微一笑,扬了扬眉:“你在这过道再站得久些,人来人往,众口悠悠,才是瓜田李下,有口也难辩。你且放心,我说过不会再有越界举动,绝不食言。”
傅诚仍旧不动,陶莹轻笑着摇了摇头,晃了晃右手道:“傅公子不是说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吗?非是我为难你,而是我这右手实在不便,还望小书生体察一二,行个方便。”
傅诚闻言抬眸,陶莹已然重新将右手收回了袖中,若无其事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垂了垂眸,抬脚跨进门槛,将姜汤放在桌上。陶莹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傅诚面上浮起一层不自在,到底伸手接过,他五指微拢,特地谨慎地不去触陶莹的手。
陶莹笑而不语,将姜汤饮尽,放下空碗道:“果然暖和多了。”
傅诚原本正要说“小心烫”,见她已然喝干,尾音咽进嗓子里,顿了顿,方才轻声道:“陶姑娘的手,受伤了?”
陶莹以为他还在意今日傍晚之事,许是担心她是为了救他而守了伤,于是微微笑了笑道:“没什么,旧疾而已,过一会儿自然就会好了,不碍事。”
傅诚抿唇,他方才所见,情况分明很严重。欲言又止,终究垂着眼帘道:“会……疼吗?”
“虽说有些不便,疼倒不疼。”
陶莹随意道:“今日气温骤降,楼下通铺室内可曾生炭,店家可曾送去热水和饭菜?”
“都有,有劳挂心。”傅诚点了点头,极为守礼地答道,便缄默了下来。
陶莹倒也不在意,她一向知道小书生为人清傲,所以当他提出来只住客栈楼下便宜的通铺并且愿白纸黑字地立下字据,算作房钱的凭证时,她倒没有拒绝,只道字据就不必了,横竖大家都家住在高台县,堂堂知县公子不至于赖帐不认。
这些时日相交,她不是感觉不到,小书生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观,并不像之前那般嫌恶抗拒。今日她同他说过那样一番重话,两人之间好像重归最初那般,冷冷淡淡。
这样便好。
“请傅公子进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要询问。”陶莹道,“我检查过我师弟带回来的信笺,可惜上面除了写着小厮的名姓及所在之处,并没有其余痕迹。傅公子既然亲眼看见送信之人,我知傅公子心思敏锐,所以想请教傅公子,那日送信之人身上是否有任何特征或者怪异之处?”
“胡粉。”
傅诚不假思索道。
“胡粉?”
“正是。”傅诚道,“我仔细回想过,那日来送信的是个寻常孩子,被我碰巧撞见,看他衣角染了些铅白色粉末,其中混杂着些土黄色,我本以为可能是他在家中玩耍,沾了些面粉和泥土之类的东西,故而并没有多想。”
傅诚从罗威处得知陶莹前往甘州打听凶手下落,联想到当时撞见的那一封信,猜测陶莹必然以此为疑,因此在心中将当日所见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突然想起,那孩子衣着破旧,打好几处有补丁,应当是穷苦人家出身,临时被陌生人叫住许了些糖果点心,要之专程跑一趟送信。
既然是穷苦人家,米面金贵,平时都不大吃得,自然更不会随意放在外面,任由家中孩子玩耍时触碰得到。穷人家孩子早早学会干活,若是孩子帮忙家中父母烧菜做饭时碰到,倒也说得通。可若是如此,不应当只沾上一点而已。
而且那孩子虽然看着穷苦,但是衣着很干净,想来家中并不邋遢,若是玩耍时沾上了尘土,亦不会只有一店。
他思来想去,却百思不得其解。前几日去道观寻人时,忽然见到道观中残留竖立的画幡,福至心灵,猜测那铅白色粉末有可能是胡粉,而那土黄色粉末则可能是赭石或者雌黄一类的颜料。
本来他打算回高台后找罗威看看他是否还留有信封和信笺,好验证自己的猜想。不想却在此处遇到了陶莹。她既已检查过,想来写信之人十分注意,避免留下任何痕迹,以免追踪到自己身上。
陶莹听罢,略微默了默道:“傅公子果然博闻强记。”
胡粉和赭石等同属颜料,价格昂贵,譬如一两胡粉等同于四到五石麦子,足够寻人家一年的口粮,是以寻常人家根本不可能买得起,也没有用途。大多由寺院卖来用于画幡,或者由富贵人家的供养人施舍给寺院修建佛像彩绘殿阁所用。陶莹听说过,大约五六年前甘州城有供养人发愿在城郊外修建石窟供奉佛祖,一窟佛像的修建有时长达数十年光阴。除却这一桩,近来她并未听说哪里的新修或者翻修的寺院,若说甘州城此时哪里能找到大量的颜料,便只有修建佛窟的匠人处。
“明日我便去一趟,看看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陶莹沉了沉眸,先是一个坑蒙拐骗的道观,现在又来了一个还未完工的佛窟,倒是有意思。只是不知若世间真有神佛,为什么要让无辜者惨死,害人者苟活。
“我同你一起去。”
陶莹似是没想到,勾了勾唇道:“我们尚且不知对方底细和目的,最好先莫打草惊蛇。万一对方是穷凶极恶之徒,你在那里,我要分心护着你,不好施展。”
连着今日这一次,陶莹已护在他身前两次。每一次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女子身姿锋锐笔挺,厚重沉静、富有力量,握着他的手心滚烫。傅诚脸颊微涨,睫羽轻轻扇动,良久才低低道:“若那人有心针对陶姑娘,你一个人前去容易被认出,亦是危险,倒不若我与陶姑娘二人结伴,稍作伪装,被认出的几率还小些。在下不才,但也或可帮上些忙。”
青年好看的眼眸像是含了春水,有些羞赧又有些惭愧,白皙的脖子红得滴血一般:“若真起冲突,我……我会自行躲起来,一定不会拖累陶姑娘。”
陶莹久久不曾说话,傅诚感受到她的目光,有些怔愣地与她对视。烛光跳动,他后知后觉自己失态,轻轻侧开脸去。白净的手指笼在桌下,下意识握紧了袍裳。
陶莹也挪开目光,喝了口茶浅笑道:“傅公子姿容俊秀,才华横溢,确乃良金美玉。到高台县不过两三月,已然名声大振,想来很快就能名动整个西北。我还听说,傅知县兴办义学,傅公子也投身其中,高山景行,功德无量。百姓们有目共睹,不仅对傅知县奉若神明,也对你赞不绝口,不少人都想把家中适龄的女儿嫁给你。”
“就连王县丞,也盘算着想做小书生你的泰山,想来王开元很看好你。虽然王家子弟和王开元行事败坏,但是王小姐还不错,是王家照着你们中原的闺阁小姐培养的。我见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很漂亮,性子也落落大方。只说她这个人的话,和你也算登对。”
傅诚语气有些生硬,手指攥得更紧:“陶姑娘如何知晓?”
这些日子王县丞频繁宴请父亲,父亲有时推脱不过,只得赴宴。前些日子同王县丞交际回来,说的也是这样的话,王县丞虽然没有直接言明,却委婉地透露出了想要结亲的意思。父亲的意思,王县丞此人私心太重,且他初步打听过王家的情形,绝非良配人家。但,如果他日后果真对王家小姐有意,父亲不会太多过问。
“罗威罗勇兄弟同酒楼老板娘的一双女儿有情,偶然听到罢了。”
其实也并非偶然,经此这段时间的相处,罗威罗勇兄弟都对傅诚大为改观,有心结交,自然留意着关于他的消息。
陶莹冲他朗然一笑,带了几分玩笑口气:“傅公子若有合心意的人,拿不准主意,或可说给我听听。或者,找罗威罗勇兄弟也行,他们对于这些青年男女之间的消息,耳目更灵通一些。而且你们年纪相仿,也更能说到一起去。”
傅诚不自觉别过脸去,清润的声音微冷:“不劳费心。”
“恐怕要教你们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