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稍歇。
房间里一片黑暗。
陶莹没有点灯,她习惯于这样的黑暗,用热水擦就身体,换上从客栈掌柜女眷处借来的外袍。走上前推窗,一重呼啸的寒意霎那间灌了进来,未几,雨又落下来,夹杂着冰雹,打在窗棂上,沉闷而清醒。
两年前,洛阳。
“阿莹,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眼前的男子穿着绣金线的紫色锦袍,外面披着一件银灰色的狐裘,金冠犀带,通身荣贵浑然,风姿摄人。多年来底层的磨砺,让他一贯英俊肃厉的眉目愈发成熟稳重,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他微微一笑,轻轻抬了抬手,将陶莹团团围住的护卫便整整齐有素地退了下去,一时间,偌大的豫州官驿庭院只剩他和陶莹二人。
“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我派了好几拨人出去,却始终寻不到你。”
陶莹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冷冷道:“霍侯爷,你费尽心机,以秀瑶为威胁引我来此地,究竟想做什么?”
霍平川不以为意,伸手去握陶莹的手:“你离开时身上还带着伤,我很担心,而今可好些了?”
陶莹侧身避开,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凌厉如刀:“霍平川,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莹,我们分开才不过半年,如今你见到我,便只有这一句话?”霍平川皱了皱眉,继而眉头浮上一层薄怒,“当时不过一件蕞尔小事,竟也值得你无法释怀,宁愿与我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蕞尔小事?”
风吹开陶莹的风帽,她眼皮浮肿,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却冷漠厌恶至极。她紧紧咬着这四个字,唇边倏而涌起一股嘲讽的笑容。
“霍平川,我来不是为了与你纠缠不休。你我之间的恩怨与旁人无关,我此刻就站在这里,只要你肯放了秀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皱着眉,一言不发,良久才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有何不满?我顾念旧日情分,不在乎你出身卑微,行事不羁,许你为贵妾,也承诺此生必会怜惜、庇护于你,给足你尊荣与体面。潆儿也已首肯,愿以盛礼迎你入府,姐妹相称,来日也会将你所生孩儿视如己出,记作嫡子教养。”
“潆儿温柔大度至此,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伤害于她,她不计前嫌,甚至多番劝我念及这些你的功劳和付出,宽恕你的所作所为,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曾想,你竟丝毫不知悔改。”
霍平川顿了顿,起伏的胸口缓和下来,换了一副怀柔的语气:“阿莹,我知道你对我一腔深情,你为人坦荡磊落,不过是情难自拔,一时气愤,加之受小人蒙蔽,才会不择手段,做了错事。我惩罚你,斩断你的筋脉,废你武艺,也都是为了你好。只要你随我回去,诚心改过,我可以既往不咎,潆儿也已经原谅你。我会用最好的药材替你温养身体,承诺你的事情,我也决不食言。”
“霍平川,你们夫妻恩山义海,我消受不起。”陶莹打断他的话,抽刀出鞘,“我不管你肯不肯放了秀瑶,今日就算是死,我也要带她离开。”
霍平川神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阿莹,且不说你如今武艺全废,根本带不走任何人。何况民间诸采女名单已经由专使八百里加急,不日便会抵达宫门,呈递天听。纵使你带得走胡秀瑶,此乃违抗皇命,重则满门抄斩。平素里朝廷对江湖纷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事关皇家威严,绝无姑息的可能。我劝你想清楚了,陶石两家近百口人命,全都在你一念之间。”
“当然,专使是我的人,我有的是办法将人截住,划去名单上胡秀瑶的名字。”
陶莹眉心骤然一沉:“你何必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霍平川面色沉沉:“你可以为了胡秀瑶舍弃性命,甚至可以为了一个贱婢与我割袍断义,却唯独无视我们之间患难与共的情分,不肯为我折腰。这一次,我偏要你心甘情愿,恭敬顺从地臣服于我。”
“你想救胡秀瑶,跪下求我。”
又是下跪。
他倒是执着。
陶莹手握成拳,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眸光冷意斐然。她屈膝,慢慢向霍平川跪下,伏首。
再一次,她无力抗衡。
她早失脊梁,失羽翼,不能再失去秀瑶。
“我求你。”
她肩头落满白雪,即便跪着,也像一只骄傲的白鹰,一只真正骄傲的白鹰,只属于旷阔的天帏。
霍平川像是被刺痛了眼睛,遏制不住怒意,阴沉道:“好,既然你愿意求我,念在你这些年来悉心陪伴的情份上,我可以网开一面,放她自由。但是,你得跟我回华京,向潆儿认错敬茶,从此安安心心,规规矩矩地做我镇北侯府的妾侍。这一生,你休想离开我半步。”
“霍平川,这就是你想要的?”
陶莹昂首,冷眼看着他:“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你亲口对我说,从始至终,你对我,只是怜悯和妥协,你真正所爱之人只有杜潆。你们历经艰难险阻,好不容易重逢,你只盼与她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除了霍平川亲口对她所说,陶莹也听闻霍平川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重臣的面请求赐婚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他说,臣在西北九死一生,支撑臣的,除了重振霍家的信念,唯有潆儿一人而已。
“愿赌服输,我如你所愿,当即撤销婚约,不愿与你二人多半分瓜葛。可如今你又是在做什么?”
“够了!”
霍平川额头青筋暴起:“阿莹,你对我情义深重,我愿意用尽一生补偿于你。可是我耐心有限,如果你始终如此冥顽不灵,桀骜不驯,我不保证,采红使的名单不会立马就递进宫墙。我本也将秀瑶看做我的表妹,她性子文静内敛,深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若进去,可想而知会发生些什么。”
“秀瑶表妹不是要与心爱之人成婚了么?只要你答应,我不仅会将她原样送回高台,还会替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她风光出嫁。”
陶莹看着他,启唇冷笑:“你不配。”
“霍平川,你不配。”
她仰头,视线略过霍平川英俊而愤怒的脸:“只要能让秀瑶恢复自由身,我答应你。不过,我也有条件。”
“你如今处境,还妄想和我谈条件?”霍平川怒极反笑。
陶莹举起手中短刀,架上脖颈,往前一推刀尖,顷刻间,一股猩红的血珠顺着刀刃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霍平川所求为何,她不在乎,但只要他在她身上有所求,便不妨以命一试。横竖她不能杀霍平川,也杀不了他,能当作筹码的,唯有这一条性命。
而已。
“你……你竟然肯为了旁人做到如此地步?”霍平川拂袖,“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第一,立刻放了秀瑶,划去她的名字,派人送她回高台,只待她顺利完婚,我就跟你去华京。第二,你和你的夫人,绝不会犯扰陶石两家。不过我不信你,我要你用霍家先祖英灵的名义起誓,若有违背,霍家再也无法东山再起,生者重蹈覆辙,死者地下无眠。”
她居然要他拿霍家起誓?
她居然要他拿霍家起誓!
霍平川不可置信地皱眉,眉宇间怒意磅礴,带着浓浓的失望:“阿莹,你明知道霍家对我的意义,你明知道这些年我为了重振霍家付出多少心血,你竟如此狠心?”
“论狠心,我不及镇北侯万一。这点蕞尔小事,我相信,依镇北侯的能耐,定然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好得很。”
霍平川深吸一口气,并拢手指起誓,而后转头唤来一护卫,吩咐他去安排人手赶回华京,用先前准备好的采选名单替换旧的。
待他做完这一切,陶莹淡淡道:“我要见秀瑶。”
霍平川睥睨着冷笑道:“来人,带她去。”
话音刚落,陶莹迅速起身,却见一个清瘦的侍卫快步走来,神色愧疚而复杂地看了陶莹一眼,低声秉道:“主子,不好了,胡姑娘她……服毒自尽了。”
陶莹先是一怔,猛地推开霍平川伸来阻挡的手,朝着韦时青看向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去。
身后似乎传来霍平川暴怒的声音,然后越来越弱,她什么也听不见,世界仿佛一片空白。她一路冲进幽禁秀瑶的那间阁楼,只看见秀瑶静静地倒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只银镯。
那是她亲自绘图设计的暗器,银镯上置有机关,一端可以发射暗针,另一端则藏了毒。她本意为是将此镯送与秀瑶自保,如今,害了她的毒药,正是出自此镯。
“秀瑶,秀瑶,你醒醒!阿姐赶来了,阿姐来带你离开,我们这就回家,这就回家。”陶莹双眼通红,跪倒在胡秀瑶面前,抱住她的肩,眼泪落下来。
秀瑶气息尚存,轻轻睁开眼睛,见到阿姐,唇边用力地漾起一个安抚的笑容,像幼时陶莹曾无数次宽慰她那样。
“阿姐,别哭。”
“我的阿姐是最坚韧的人,她有铮铮脊梁,宁死也不会屈服。”
陶莹抱着她,泪流满面:“不是的,阿姐是个只会逃避的胆小鬼,也会伤心,也会困惑,也会舍不得。”
“不,阿姐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女子,胜于世间所有男儿。我从小就这么想了,我也想像阿姐一样做个很好很好的人,很勇敢很勇敢的人。”秀瑶缓抬手,缓缓去擦她脸颊的泪,“我怕连累姨丈和阿姐,本想一点一点地服下毒药,这样就可以瞒过所有人,拖到进宫之后,不被发现地离开。阿姐,对不住,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可是,我不能看着阿姐为了我向他低头,一辈子困在囚笼。”
“不值得。”
“这些都不重要。阿姐带你走,我们回家。你忘了吗,还有人在等你,阿姐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添妆,你一定会很喜欢。”
秀瑶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没用的,阿姐,你说过这是剧毒,不到最危险的时刻绝不能碰。我害怕我临阵逃脱,所以,解药我也已经扔了,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了。阿姐,我命早该绝,能活到今日,已经很满足了。”
“阿姐,不要为我报仇,我不愿意看到你们为了我和他同归于尽。那样我死也不会安生。”
她咳出血,断断续续地道:“至于他……是我对不住他,惟愿他尽快忘了我,我也盼望着他此生能够安康顺遂,夫妻美满,儿孙满堂。”
“别说了,会没事的,阿姐这就带你去配解药。”陶莹使劲摇头。
没有回应。
毒性彻底发作,秀瑶说不出话来,只轻轻陶莹眼睁睁看着秀瑶慢慢合上了双眸,她的脸紧紧贴着秀瑶的额头,泪满襟裳。秀瑶在她怀中,面容清秀静好,像是安然地沉睡了过去,只有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昭示着事实。
秀瑶离开前,嘴唇无声的启合。
陶莹知道,她是在说——
阿姐,别低头。
好好活着。
骄傲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