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逼近,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不会说谎的眼睛,即使没有那些古怪折磨的梦,当初她在宁远驿站也第一时间注意到的眼睛:“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是出于正义,同情,还是因为——”
“你喜欢我?”
傅诚蓦然一怔。
“仔细想来,梁子辉何时发疯,为何想设局让我万劫不复,有没有人同他说明秀瑶离世的真相,这些与梁家满门被灭之案没有明显的关联。唯一有关联的,只有我。即便是有人故意为之,也只能让梁子辉对我的恨意更上一层,激他欲杀我而后快。除此之外,透露这个消息给他,没有任何作用。”
傅诚被逼得一步步后退,陶莹在离他尺余的地方停下,面容冷硬而凌厉,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模样。
“傅公子可以当我是自作多情,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我不希望任何人喜欢我,因为无论任何情意,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何况那日在牢中我同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并不完全准确,若有人想害你伤你,只要着力伪装蓄意哄骗,你根本发现不了。傅公子,你并不真的了解我的为人,焉知我每时每刻说的话做的事不是为了让你卸下防备,全然信任于我?譬如此刻,我对你是真是假,是否有企图之心,你真的分得清吗?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了我的事情,同情也好,怜悯也罢,不论什么样的情绪,收起来,忘了它。如若你还想过太平日子,想要合家团圆一生顺遂,有些事情,还望你万勿插手。”
傅诚手指笼在空荡荡的袖中,微微紧了紧,复又松开。
“陶姑娘多虑了,诚以学业为重,此外不敢奢想其余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无头公案,越是无从下手,越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处,看似不相关,却未必没有联系。即便最后只是徒劳无功,至少我已经做到了能够做到的一切,问心无愧。”
陶莹仍旧盯着青年人的眼睛,神色放松下来:“那就好。这些日子是我过界,非傅公子的过错,我会好好反躬自省,来日不会再有逾越之举。”
“天色已晚,这附近三教九流多有出没,不甚安全。走吧,我送你去客栈。”
傅诚不置可否,长睫轻垂:“傅某不才,亦有一问题想请教陶姑娘。”
“你说。”
“陶姑娘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在下,肆意……肆意……”他耳廓再度发烫,清俊的脸庞却没有什么血色,温声道,“几次三番提点在下,帮助在下?”
还有,你保护我,我保护你。
休戚与共,风雨同舟。
“想来我确实对你造成了困扰。”陶莹漫不经心地道,“起初是见色起意,后来么,见你资质上佳,存了几分惜才之心。”
“仅此而已。”
……
白玉珊从后院掀帘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友人神色冷倦,独自静坐,同方才大不相同。酒坊里人声不绝,谈不上热闹,也绝对谈不上孤寂,可她身在其中,背影像是沉坠在幽深窒息的海底,连最微弱的火光都避开。
当年明朗舒阔,同她一道喝酒谈天,策马驰骋的女子,竟被所谓的情爱,所谓的皇权尊卑磋磨至此。
她有难言之隐,可自己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经营一张八面灵通网,又何尝猜不到大概呢?
白玉珊一向自诩冷眼旁观,此刻也不由得思绪万千,心中微叹一声,唇角挂上一个明艳笑容,袅袅娜娜地走了过去:“怎么,人走了?”
陶莹瞥见她的衣裙,笑了笑:“走了。你那边怎么样?”
“别提了,晦气。”白玉珊闻言立即唉声叹气,“我就差把这几个人肠子里的油给刮干净了,果不其然,都只是些虾兵蟹将,吐不出什么值钱的消息。害得老娘白忙活一场。早知道他们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就该听你的把他们送走,这个时辰官府早就下值了,我送也送不进去,留他们在这还得浪费我的粮米。”
“算了,糟心事太多,不说了。”白玉山一抬臂肘,靠着陶莹的肩头,挑眉道,“不过我白日里倒是听旁人说起一桩极有意思的事情,是关于霍平川那厮的,想不想听?”
“但说无妨。”
白玉珊看陶莹神色如常,笑了起来,转眼表情中明显带多了幸灾乐祸:“这两三年以来,霍平川不是如日中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么?传闻他几个月前与国师争利,结果却触了皇帝老儿的逆鳞,官职被一撸到底,堂堂镇北侯,一时间被贬成了华京城的守门卒。后来还是他那可亲可敬的妻子在国师府前跪了整整三日,求得国师松口饶了他,霍平川这才官复原职。”
“后果也是有的。经此一事,皇帝老儿对他不如之前那么宠信,连带着妻家杜丞相府也失了宠,不过杜丞相那只老狐狸到底是三朝元老,很快就赢回了圣心。只有霍平川,丢了圣宠不说,还害得杜小姐腹中的孩子掉了,就华京官场那败高踩低的德行,镇北侯府如今算得上门庭冷落。都说他至此之后血腥镇压义军,认国师为义父,上赶着给人家当孝子,都是为了让皇帝老儿重新看重于他。”
“孩子到底是无辜的。”陶莹道。
白玉珊轻哼一声,声音中满是讥讽:“就算无辜,也只能怪他那一对好父母。霍平川不过回去两年,便敢跟国师叫板,难道不知道姚国师正是咱们这位沉迷修仙的陛下数十年如一日的心肝宝贝?杜小姐身怀六甲,若真想保住孩子,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偏要跪在人门前,难不成是生怕她的美德在华京街头巷尾传得不够快?守门卒好啊,想当年他霍平川流落高台,干的不就是一个守门卒吗?也不知道他守着华京城门重温旧梦的时候,心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的确,陶莹皱了皱眉,以她对他的了解,霍平川受尽打压,好不容易起复,定然会万分谨慎,在官场上以广结善缘为首要目的。若为大业,奴颜婢膝并不可耻,可是,国师一直深得永祯帝宠信,就连永祯帝最为宠爱的崔贵妃以及沈贵妃背后大权在握的外戚崔家,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霍平川怎会想不开,与之争利?
罢了,宫闱争斗,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除非……
白玉珊骂得累了,饮了一口茶:“不说他们,徒惹人心烦。对了,我听伙计说了,方才你和那小书生好像起了争执,人家是被你撵走的?”
撵走的?
算是吧。
方才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毫不客气,态度也冷酷无情。一腔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任谁都会生气。小书生大概也生了气,拒绝让她相送。
“前头我看你处处维护那小书生,还以为你对他存了心思。现下大晚上的,城门关了,外面风大得跟刀刮似的,看样子像是要下雨。你一向敏锐,千万别跟我说你没看到,人家脚底下的布鞋都磨破了,穿得又单薄,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让他去哪里?”
陶莹神色微顿:“他身上没有带银钱?”
她知道傅家清贫,但是穷家富路,干粮可以自带,但路途中并不总是能找到破庙道观通融收留,因此无论如何节俭,总要带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小书生虽然拒绝,她到底不放心,一直在暗处跟着他,亲眼见他进了一家客栈才返身回转。若他身无分文,那又该如何下榻?
是她疏忽了。
“那假道士两头骗,要人家给了钱才答应带他来寻人。说是亲眼看着他掏遍了全身,也没凑出半吊钱,就这,也都全给了假道士。”白玉珊懒洋洋地叹道,“我不轻易夸人,不得不说,虽然姓傅的书生心肠太软,人看起来也柔弱了些,还死板迂腐,但肯为了不相干的事情尽心竭力,目前看来,确实是个良善之辈。”
陶莹默不作声。
酒坊外狂风大作,一声惊雷“轰隆”划破漆黑夜空,很快便落下豆大的雨点。
窗外风雨交加,酒坊里灯影晃了晃,白玉珊“哎哟”一声,想起来挂在后院架子上一批上好的酱黄牛肉好像还没收,登时急急忙忙地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回首同陶莹道:“外面风大雨大,你别动弹了,我安排伙计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尽管在这里住下便是。”
却见陶莹利落起身,向门口走去:“不劳费心了,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
铅云积压,风雨飘摇。
街面上行人神色匆匆,纷纷避雨回家。雨势越来越大,傅诚背着布包袱,立于客栈门前屋檐之下,踌躇再三,转身跨进客栈的门。
店小二正在擦地,见他又来,没什么好脸色地道:“这位公子,小的已经说过了,连同后院里的通铺和柴房,还有大堂,本店已经住满了。而且,昨日您赊的通铺的钱还没付呢,说好了今日结清,我们掌柜看您斯斯文文的是个读书人,不愿跟您计较,给双方都留一个体面。您白住一晚上,自个儿偷着乐吧。您说可以帮忙干活,本店也不缺人手,实是不需要。您行行好,别为难我们了,拿上您的包袱另找家客栈住吧。”
“今日实在事出有因,待我回到家中,定然会取钱送来的。”
“您也别说这些了,这些话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您身上连个能押的物件都没有,叫我们怎么信?您还是赶紧走吧,别搁在这里影响我们的生意。”
“抱歉,叨扰了。”
傅诚躬身谢过,小二嘴里仍旧小声唠叨着:“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个子儿没有就想住店。看着体体面面的,竟然想白吃白住。”
傅诚脸色微红,转身出了店门,撑开伞面,却见有人隔着雨幕而来,站在他面前。雨水顺着风帽流下来,浑身也几乎湿透,她却似乎毫不在意,眉眼间流露出厚重英气。
他些微愣神。
女子神情从容,声音一如沉稳,仿佛二人间从未发生过任何龃龉:“雨大了,先进去吧。”
“不必。”
傅诚垂眸,侧身擦过。
衣袖相接,手腕被人捉住,触感粗粝而滚烫。
“我没有伞,雨水很冷。小书生心地善良怜惜老弱,难道不愿可怜可怜一个被雨淋湿的女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