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难道你不愿意成家立业？”
陶莹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了眉。
傅诚眼眸微垂，语气生疏：“在下说过，学业为重，不敢奢想其他。”
“也是。”陶莹笑了笑道，“既是良金美玉，如何会缺少赏识之人。傅公子才华卓绝，光彩照人，他日定然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到时候前程锦绣，如花美眷，也更好张罗。”
“陶姑娘抬举了。大梁人才济济，傅某德薄才疏，平平无奇，并不奢望什么。”
陶莹只当傅诚自谦，没再说什么，傅诚起身告辞，她便点点头，并未起身相送。傅诚走到门口，脚步忽然顿住。他体态颀长，姿如玉树，声音分明冷得如同天上月，不知是否错觉，清寒中又落出几分温和眷注，极认真地说道：“梁子辉已死，春雁姐妹再无性命之忧，也不会再受牢狱之苦，父亲也亦签署赦令，放还身契。姐姐春雁如今正在养伤，恢复得尚可，她们也已经决定待春雁再恢复一些，姐妹两人便离开高台县，回秋雁姑娘的老家安置。”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春雁和秋雁并非亲生姐妹。
她们幼年时各自被穷困潦倒的父母卖给人牙子，几经辗转，几次被卖，两人始终在一起，慢慢开始相依为命，姐妹相称。后来两人一起被卖进梁家，暗无天日。如今秋雁作主，要带着姐姐春雁回到她的家乡生活。不过秋雁言明，她并不会回去寻找父母，不论何种原因，当初毕竟是亲手将她卖了出去，她不会原谅，就当彼此都死了。
也许冬雁和冒死替她收敛骸骨的婢女也有一个困境中守望相助的故事，可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父亲感念春雁姐妹不易，正巧父亲有同窗好友在当地为官，父亲已经先行写了一封荐信给她们，等她们到达地方，若需寻找活计营生，便可以拿着这封荐信找到那位大人，对方一定会鼎力相助，为她们寻一个为人良善操行清白的雇主。一旦离开高台县，没有人会知道她们经历过什么，至少她们不会再受到任何残留的伤害。陶姑娘大可放心。”
也许是因为慷慨伤怀，傅诚神色到底缓和了下来，声音也不如方才那般冷漠疏离。他想，也许这样的补救微不足道，但已经是父亲能够做的所有了。
“至于冬雁及其他无辜死去的女子，父亲也已经作主令人迁坟另葬了，希望能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陶莹未曾想到他会突然谈及此事，稍一怔愣，眼波平静如水：“这些日子我未曾归家，的确不了解高台县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只是，她明白，小书生好心，并没有告诉她全部的情况。
譬如春雁身心经历过如斯暗无天日的日子，注定要用一生恢复。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伤害不会结束，永远也不会真正结束。譬如那些无辜惨死的女子，她们明明青春年少，却要在非人的痛苦中长眠地下。
恨吗？
傅诚看着她似乎毫无波动的表情，心像是沉了下去。
撒谎，他想。
他临走前曾去过死去女子的坟茔祭拜，坟前放着酒肉瓜果，还有一捧野菊，在枯寂的坟茔前仅有的一丝丝生机。这个时节野菊并不多见，纵然其他人可怜她们无辜惨死，前来祭拜，却不会费心费力去采摘野菊。
只有一个人会。
“人若作恶多端，不是因为不得已，更不会是因为好人的逼迫。而是他心存恶念，任由恶念吞噬。”傅诚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地，“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该自罪的。”
“多谢傅公子关心，不过我这个人一向散漫，什么也不在乎，所以我…… ”
“你不是。”
陶莹倏然抬眸。
青年没有再回避她的视线，目光温润而坚定，上一次他也是如此这般，红着脸对她说，一切都不是她的过错，希望她切莫沉溺自罪，他会竭尽所能让梁子辉伏法。
他实在太聪明了，太细腻了。
陶莹低眉苦笑，伸手想再倒一杯茶，只听哐当一声，茶杯已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看着颤抖不止的右手，正想用左手去捡地上的碎片，却见青年一个跨步过来，屈膝半蹲着，急切道：“陶姑娘，你没事吧？”
陶莹摇了摇头，青年半用衣角包着手将茶杯碎片捡了起来，又在房中找了一片帕巾包了起来，放在远离人的屋角。他在屋中四处走动，做完这一切，像是后知后觉两人先前的距离太过亲密，耳尖泛起红，十分拘谨地站在另一侧的桌旁，皱眉道：“陶姑娘，你的手……真的没有问题吗？”
陶莹低眸道：“没事，老毛病了，时不时就会发作一次，只消数个时辰自个儿也就好了。”
“难道就没有彻底根治的办法么？”
“我找过，但没有找到。”陶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傅诚却觉得她越是不在乎，他胸口越发沉闷：“为什么会这样？”
“我以前伤了筋脉，再也不能习武。后来为了将断掉的筋脉接续上，找人用了点激进的法子，且中间出了点岔子，才有了后遗症。不过比起不能习武带来的冲击，这一点子不便算不了什么。不过，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傅诚颔首，沉默良久，低声道：“是镇北侯所伤吗？”
只有绝对不能让亲人发现，才会独自承受，苦苦隐瞒。
“你很聪明。”陶莹没有避讳。
傅诚嘴唇紧抿，最终只是道：“习武很重要么？”
陶莹收回手，莞尔：“读书很重要吗？”
……
傅诚回到楼下房间，旁边睡铺是一个穿着狼皮袄的猎户，进城来卖一批新猎下来的猞猁、豹子等皮子和山货。见傅诚回来了，搓着手唠道：“这天气冷飕飕的，店家真够黑心的，也不供点热水热茶什么的。先生是南方来的，没见过冰雹吧？今日这些冰碴子个头还小，等开春起了沙尘，那时候才叫大呢，走在路上说来就来，砸得人生疼，可得小心了。”
民众对读书人大多尊敬，猎户也一样，看傅诚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以为是哪家教书先生。纵然傅诚解释过，猎户下一句，必定还是一口一个先生。
傅诚理好床铺，将包袱放在床头，温声道：“今日突然降寒，投宿的客人多，许是店家供应不及。”
猎户“嗤”了一声道：“什么供应不及，分明就是嫌咱们贩夫走卒的，给的房钱少，先紧着楼上那些贵客了。”猎户骂完，又很愉快地像傅诚道谢：“还得多谢先生煮的姜汤，喝上一口，浑身都暖洋洋的，夜里也算能对付过去。不愧是教书育人的先生，就是聪明，知道这黑心店家靠不住，还不如自己借厨房烧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嘿，这先生，说话就是文绉绉的，有气势。”猎户咧着嘴笑道。
傅诚微微笑了笑，视线落在床榻另一侧的中年男子身上，形容有些邋遢，但却作一副江湖人打扮，随身的兵器随意地扔在一旁。傅诚略一思索，走上前去，揖了一礼道：“侠士，在下有一问题，可否请教侠士。”
中年男子刚刚打完坐，一睁眼，便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地朝着自己行礼，待面前的人站直，才认出是先前他也讨过一碗姜汤喝的书生。吓了一跳，赶紧坐直，清了清嗓子：“何事？”
傅诚正色道：“若习武之人筋脉寸断，若想重新接续，请问哪些法子可以达成？”
中年人打量了一下傅诚，见他不似习武之人，心下怪异，但仍旧答道：“若是筋脉寸断，若只想与寻常人无异，办法也不少，无外乎用药材温养加上静心修养即可。”
“可若是想重新习武，且要速成呢？”
“重新习武？筋脉都断了，根基碎成渣了，还想重新习武，还要速成？”中年人不可置信地愣了愣，想了半天才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
“但是如何？”
“难。”中年人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一个法子，但是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全废了，甚至比常人都不如。寻常不会有人这么用。用极烈性的药材刺激筋脉恢复，其中不乏毒草，用量得精准，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危及性命。”
傅诚垂眸不语。
中年人见傅诚眼圈似乎有些红，急忙道：“小兄弟，别是你家里有人习武，不慎断了筋脉吧？也不至于啊，哪个习武之人会傻到自己断了自己筋脉，十年苦练，毁于一旦？再者我们江湖人就算有仇，除非血海深仇，谁会干这种缺德的事情，教人生不如死啊。莫不是你家里人惹了不得了的人，生生被斩断了四肢筋脉吧？”
傅诚摇头道：“无，只是在下突然好奇，故才有此一问。”
“哦哦，那就好。”中年人道，“这种事情我想一想都怕。再说了，就算能够接续上，怎么也比不了以前啊。就像小兄弟你们读书人一样，好好念着书，突然有一天人痴呆了，就算来了神医，勉强治好了，还想考个状元，一个道理嘛。”
“生生斩断四肢筋脉……”傅诚艰难开口，“很痛吧。”
“那肯定的，你这不是白问吗。”
傅诚沉默良久，定定道：“敢问侠士，对于此种情形，可否有解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