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
宝光丹气2023-08-01 08:383,314

  西北天亮得早。

  昨夜尚且雨雪纷飞,今日已然艳阳高照,天色蔚蓝澄明。

  住在客栈通铺里的人都忙于生计,不敢贪睡,一大早便都起了,就着冷水吃了点自带的干粮又继续赶路。

  傅诚也不例外,早起晨读是每日功课,早已习惯,他并不觉得如何困倦。收拾好包袱,拿起油纸伞,掀开门帘,却见店小二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神色恍惚地从大堂的方向走过来。一见到傅诚,脸上隐隐约约流露出艳羡来,心道昨个儿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以为这穷酸书生想吃霸王餐,结果就来了个女子替他付清了房钱,出手也阔绰。当时雨水下得跟豆子似的,他也没看清对方的眉眼,只记得一身劲装,长腿长手的,又利落又英气。谁知今早再看,竟是位艳光四射的大美人儿,也不知道这书生哪来的艳福,简直羡煞旁人。

  店小二再看傅诚,心下又开始唉声叹气。瞧那长相,不怪乎人家发艳福,可怜娘老子没给他一副好皮囊,只能在这里低三下四,做伺候人的活计。算了,一没灾二没病的,有手有脚,这钱至少挣得踏实。

  店小二默默在心里叹完气,弯了弯腰,对着傅诚道:“公子,您的朋友正等您吃饭,特意让小的过来看看您起床没。既然您已经起了床,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上菜。”

  傅诚微微一怔,白净的面皮不禁有些泛红,向小二道了谢。刚进大堂,隔着帘子,便见一道绰约的女子身影背对而座。

  抬起的手落下来,视线轻垂,面颊上新染的红晕慢慢退去。

  “白掌柜,请问找在下有何贵干?”傅诚走过去,温声道。

  白玉珊扭头看着青年,有些奇怪地挑了挑眉,接着轻笑了一声:“昨日看你这书生还是天人之资,怎的不过一夜功夫,憔悴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我家阿莹把你折腾得过分了?”

  傅诚皱了皱眉,嘴唇紧抿。

  “你这小书生,生气还怪好看的嘞。”白玉珊见眼前人神色越发羞恼,笑得更加开怀,“好了好了,我也不逗你了,若是逗得急了,说不好回头还要被人指摘,受累不讨好。”

  “我受人所托,要将你平安送回高台县。”

  白玉珊说着,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不停腹诽陶莹那傻女子,自己不睡觉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睡觉。天不亮就将她叫醒,还布置了这样一个劳心劳力的任务。再是绝色倾城的书生,那也只是一个书生而已。她纵横江湖多年,也算有名有姓,竟然要给一个书生做马夫。可谁让陶莹说这甘州城里只信她一个,捧得她飘飘欲仙,当即点头答应了下来。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坐下吧,等吃了早点,咱们就走吧。”

  傅诚垂眸:“陶姑娘呢?”

  “她出去办事了,不一定赶得回来,特地托我送你回去。”

  傅诚眸色黯淡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她答应过我,要带我同去。”

  白玉珊玩弄着鬓角的头发,瞥了他一眼,百无聊赖地道:“我这前半辈也算子阅人无数,你们男人有什么小心思,我可是一清二楚。看在阿莹有几分看重你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你帮不了她,也护不住她,何况你们中原人最重三纲五常,就算你一时沉溺其中,无非图个新鲜感。就算你铁了心想天长地久地陪伴着她,哪怕无名无份,那也得要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前途、权势、名声。你敢吗?你能吗?”

  “我提醒你,最好趁心思未明,赶紧掐死在腹中,免得给别人造成负担。如果你不听劝,相信我,白玉珊也绝对不会让你有任何拖累旁人的机会。”

  白玉珊突然发难,傅诚心中骤然一抽,一阵哑口无言。

  白玉珊慵懒地勾唇看着他,眼中却带着警告意味。而后一甩袖子,似乎方才只是玩笑话,唇角展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了,既然不饿,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她刚抚了抚发髻转身,便听一道刚正而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公平。”

  白玉珊回首,盯着他。

  “她可以对别人好,对别人掏心掏肺,却从来不问别人愿不愿意。她不要对等的回报,也从来不问别人一句,愿不愿意。”

  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什么高风亮节,什么热心衷肠。

  只是霸道而已。

  只是冷酷……而已。

  “不公平。”

  ……

  石窟位于甘州城外十余里地的一处山坡,工匠在山坡背面选了最平整的山壁开凿。佛窟造价不菲,也要石匠泥匠塑匠画匠木匠等各种技巧老道的工匠,前赴后继数十年如一日地作业,是以虽则如今西北礼佛之事还算兴盛,但真要凿山修建窟龛,制造圣像,传扬教义,确实要极为虔诚的供养人发愿才行。

  五六年前,便有供养人发愿要在此处修建一龛窟。陶莹当时随便听人一说,并未放在心上,也不知究竟是甘州城中哪家富人施舍捐资。陶莹远远抬头,便见山壁上像轮廓已成,正准备绘制,一小块地方已经抹上了胡粉作为底色。这一石窟规模算得上宏伟,但是进度几乎快了数倍,应当是舍得雇佣匠人的缘故。

  陶莹走进洞窟下一间临时搭建的供工匠起居的木屋。

  屋里没人。

  木屋中陈饰简单,散落着各种工具,房间正中的桌案旁还零散放着一些用作颜料的色彩斑斓的原石,被研磨成粉的颜料放在一旁的瓷盅里,胡粉和雌黄的原料及粉末也在其中,各式器具收拾得十分工整。桌上还放着几张空白的信笺,被镇纸压着,上面沾着颜料的痕迹,写有字迹,陶莹拿出那日罗威收到的匿名信笺,稍一对比,几乎一致。

  陶莹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屋角的炭盆上。木炭还冒着青烟,人应当没有走远。旁边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陶莹回眸,紧接着侧身一转,身影没入门后。

  片刻后。

  沙沙声越来越近,来人是一个工匠,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登时吹了进来,把炭盆上方飘着的青烟扭了个旋儿。放下手里提的油纸包,正要拾掇好东西转身坐下,继续勾勒壁画的样子,却见屋内寒光一闪,一个劲装束腰的女子手持短刀站在桌前。

  容色凌厉而从容:“只要你配合,我不伤人。”

  工匠当即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却没有惊叫出声。

  陶莹收刀入鞘,在房间中站定:“看来你认识我。”

  那工匠正值壮年,背脊略有些佝偻。他定了定神,面上闪过一阵哀戚,很快眉眼又高兴起来,满眼都是感激:“是恩人贵人多忘事,将我忘了。”

  陶莹柳眉微蹙,记忆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你是……”

  “恩人可还记得,五年之前,女侠曾奔袭北狄营地,救了被掳的百姓?我和我那老母亲便是其中之一,那时我老母亲饿得快不行了,还是恩人施舍了一张饼给我们,又送老母去去医馆救治,老母才得以多活了几年。恩人对我们母子有救命之恩哪。”

  陶莹恍惚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前尘往事,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原来是你,令堂已故去了?”

  那工匠点了点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急忙点火烧炭,想要替救命恩人烧一壶热水。陶莹拦住他:“不必麻烦了。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希望你不要隐瞒,如实告知于我。”

  “数日之前,我师弟罗威在甘州城收到一封匿名信件,上面写着高台县梁家一小厮的名姓和处所。可是你所写?”

  工匠神色一顿,踌躇了一会儿:“是我。”

  “你怎么会知道我师弟在找他?”

  “我……我……”工匠脸色白了白,狠狠踱了跺脚,像是下定决心道,“女侠既然已经找上门来,我万万不敢隐瞒。当年幸亏得恩人相救,我和老母得已逃脱,过了两年安生日子。我妻儿被胡人折磨死了,老母一直想让我再娶一房,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可是我一个画匠,家里才遭洗劫,一分钱也拿不出,还需给老母亲供汤药,自身又是这副模样,谈何娶妻。所以我……认识了些人,他们从富户家里偷东西,我就想办法帮他们倒卖字画瓷器。我常年给富贵人家作画,识得的人多,多少也有些途径。”

  “后来有一次被老母发现,气得她旧疾复发,临终前让我发誓,说我们捡了一条命回来,全靠佛祖保佑,可我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少不得要被天打雷劈,我也很后悔,再就没敢干了。”

  工匠声音越来越低,陶莹看他样子已然明白过来:“所以梁家的小厮是你之前销赃时识得的?”

  “是。虽然我再也不敢了,但是当年认得的那些人还在,他们知道我是做什么营生的。前些日子那小厮突然通过原来相识的人找到我,我不敢不去。结果他只是说些疯话,我听他意思是想找我要点钱躲起来,我就给了。”

  工匠讷讷道:“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着恩人,可我就是一个工匠,别的忙我也帮不上。我回来之后,就又听有人说恩人被关进了大牢,我知道恩人和梁家有恩怨,恩人肯定是冤枉的,赶忙特地找了从高台县过来的人打听了,果然。我怕……我怕梁家小厮把我供出来,所以只敢偷偷送信。”

  原来是这样。

  一切只是巧合。

  陶莹从工匠小屋中出来,远处的坐佛低眉微笑,普渡众生。失神地凝望片刻,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抬眸,却见青年怀抱纸伞,背着包袱伫立前方。一阵风沙扬过,他的青衣在风中翻飞垂落。

  容色清正之至。

  没有梦,没有画面。

  什么都没有。

  只有坐佛在上,慈航普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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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成未来权臣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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