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以后便叫你文幸。”
柳文幸极高兴地点点头,陶莹受到感染,微笑着接过柳文幸递来的茶,是她最喜欢的兰花香,清香扑鼻,水温也刚好,微微烫口。柳文幸上完茶,跑到柳官身边,接过他怀里的孩子,拿起拨浪鼓,开开心心地哄起来。
柳官松了口气,扭着腰走到陶莹旁边坐下,屁股刚沾着凳子,又火急火燎地走到门口,嘱咐李寡妇收拾完厨房,记得把原本纳给鞋底用的底布缝在铜环上,一层不够就密密地多钉缝几层。
“唉。”柳官打了个哈欠,软塌塌地倒在椅子上,“自从请了这个祖宗回来,我真是一宿的好觉也没睡过,如果我最近面目可憎,一定都是因为缺觉,绝对不是我温柔美丽的本来面貌。”
“不过么,陶姑娘贵人事忙,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我这里讨一口茶喝了?是不是过尽千帆,还是觉得这边风景独好?”
陶莹摩挲着茶杯,目光落在柳文宝身上。
和文幸一样,柳官将柳文宝养得很好,比起当初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变得白白胖胖许多,只是较同龄婴孩来说,还是稍显瘦小。
抚育婴孩非一朝一夕,倒也急不得。
柳文宝不怎么哭了,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柳文幸仍旧轻轻拍打着,嘴里唱着本地的山歌,被柳官捂着耳朵打断,赶紧重新学着柳官的样子哼起江南小调。
陶莹笑了笑:“我来看看文宝。”
柳官一听,眼神变得无比幽怨,仿佛在瞪负心汉:“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转头让柳文幸把孩子抱近一点,让客人看个清楚,最好连个痦子也别放过。
柳文幸憋着笑,将柳文宝递到陶莹跟前,陶莹轻轻抚摸上去,粗粝的指尖反被孩子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小手包住。触碰的一瞬间,像是能够展开人心中一切的郁结。
柳文宝很快困了,陶莹收回手,让柳文幸把他抱回偏房休息。
“我回城的时候,看到城门口悬布了一张告示,上面的人,是文宝的生父吧?”
自从范氏收监之后,柳文宝的生父一直在逃,于前些日子落网归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除却二人合谋伪造文书,欺诈财物等,二人还曾合谋杀害了范氏的丈夫。仅此一项罪行,就当处以极刑,是以二人已经判了秋后决,已经押送进京待有司复核并行刑了。
柳官唉声叹气地道:“我正为这事愁得慌。一条狗养久了也能养出感情,更何况为了养这小祖宗我人都给熬老了。”
“可是,我以前干的事情毕竟上不得台面,我怕……”
按理说像柳文宝这样的孤儿,落在何处全凭运气,若是有殷实人家愿意领养,自然最好不过。柳官舍不得把孩子让出去,但害怕傅知县看不上他以前的倌人身份,会强行将柳文宝带走。
“若是这小祖宗能落在一户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不用跟着我,日后没人会笑话他的出身,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我也算心安。”柳官眉间带着点伤感,“可我不是担心么,害怕人家待他不好,不给吃饱穿暖,说不得还会打他。”
“今时不同往日,你堂堂正正,并不低人一等。我想傅大人也并非势力傲慢之辈,既然舍不得,不如尽力争取。”
柳官拧着帕子,神色哀愁:“那……我试试?”
“对了。”他突然双眼一亮,“近日你不是和傅公子关系匪浅?不如你帮我说说情?”
陶莹放下茶杯,略微抬眉,明显不同意柳官的说法。
柳官托着半边下巴,浓妆抹艳的脸上又呈现出一副暧昧不明的意味:“这些日子不见你踪影,县城里可都传遍了,说你对傅公子死缠烂打,结果表白不成,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还有说你霸王硬上弓,傅公子誓死不从的。还有更离谱的,说你一直暗中计划将人绑走,逼迫他和你私奔。”
陶莹蹙眉,这些谣言必然是当日公堂之上传下来的。王开元不是设想着将女儿嫁给小书生么?怎么现如今谣言四起,他都未曾出面干涉,任由发酵?
不过无所谓,她名声已经落到谷底,好在这些谣传里小书生的名声并没有遭受损害。
平静启唇:“无稽之谈罢了。我和傅公子不过是泛泛之交,恐怕无能为力。不过傅家父子秉性正直,直接找他们表明意图便是最诚恳的方式。”
“泛泛之交?”柳官阴阳怪气,“我不信,你就是故意骗我开心。”
陶莹无奈失笑。
“傅公子,您怎么来了?”
……
柳文幸适才将孩子哄睡下,揉着眼睛站在偏房门口,有些迷蒙地看着来人。
陶莹循声望过去。
时近冬日,西北却已然很冷,连空气里都是刺骨干裂的寒意。他穿着最寻常的粗布棉衣,然而容色清冷端正,长睫轻垂,修长如玉的双手抱着暗红色的瓦罐,裸露的手指微微冻红,整个人无端单薄而脆弱。
陶莹朝着他轻轻颔了颔首致意,蜻蜓点水一般,很快收回。
傅诚垂眸:“在下见李嫂在门前往铺首上缠千层布,害怕搅扰到孩子休息,这才贸然进入。是在下唐突了,还望柳先生勿怪。”
李嫂抱着针线篮子跟傅诚身后,里面装着一摞纳好的千层底和一把剪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柳官见状立刻反应过来,一定是李嫂没有说清楚,便将人引了进来。李嫂什么都好,就是跟没嘴似的。啧,刚才他背地里拿着人家揶揄玩笑,却不防被正主撞了个正着,也不知究竟被听去了几分?
此刻倒也顾不得尴尬,赶紧换上笑容,迎出门去:“傅公子哪里的话,您能光临寒舍,寒舍简直蓬荜生辉。”说着,让柳文幸看茶。
“不劳费心,在下只来只是送羊乳,顺便看看孩子。既然孩子已经睡下,柳先生又有客人在,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不打紧不打紧,承蒙傅公子惦念,好歹喝一杯茶再走。再说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柳官打发李嫂接过傅诚手中的瓦罐,总觉得气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忍不住向后看了看陶莹,又看了看傅诚,旋即一合掌,笑得开怀:“我原先还觉得这孩子可怜,现在看来,谁说不是因祸得福呢?被这么多人宠着疼着,多好的福气!这不,陶姑娘也是来看孩子的,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她去哪里逍遥了,一回来就到我这里说想看看孩子。”
傅诚微微抬眸,但见陶莹依旧坐着没动,形容散漫,目色沉静,却再没有看过他一眼,唯独在柳官说话时浅笑相望。
“既然先生与友人久别谈心,傅某更不应该叨扰。”
“对了,家父近日正在考虑柳桩抚养的问题,既然柳先生有意,我会帮忙告知家父。”傅诚顿了顿,“家父一直很感谢柳先生悉心照料孩子一事,已经着手准备表彰先生义举。而且家父与县中众人都看得出,柳先生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若柳先生提请,家父应当会着重考虑。”
“当真!?”
傅诚轻轻点头,柳官眼神中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原地转了几圈,神色肉眼可见的紧张:“万事宜早不宜迟,不然我现在就和傅公子一道去拜见傅知县。”
傅诚应允下来,柳官也顾不得许多,当即钻进了后院的房间,唤李嫂帮他烧水,一会儿又喊柳文幸帮他拿一套崭新的衣服。
前院一时只剩下陶莹和傅诚两人。
寒风簌簌。
陶莹率先打破沉默:“这些日子因为我的缘故,县城中谣言四传,给傅公子造成麻烦了,抱歉。”
“傅公子先是因我声名受损,后又摒弃前嫌,不遗余力救我,家中长辈耳提面命,于情于理我都应当补偿并报恩。不知傅公子有没有什么心愿,我愿意尽力为傅公子实现。”
陶莹浑然不觉他的沉默,神色随意地继续道:“傅公子不必着急告诉我,你可以慢慢想,随时都可以提,不拘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够办到。”
傅诚顿觉指尖生凉。
那日她在城门附近无人处将他随意扔下,而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如今半月有余,甫一相见,她待他冷漠生疏得如同陌路人,好容易开口,也只有受长辈耳提面命的,抱歉和报恩。
她可以对他好,却也可以干净利落地撇下他,抽身而去。前一刻体贴眷注,后一刻却像是陌路人。那几日的相处,仿佛全然只是一场幻觉,她根本不在意。
原来他只不过一个泛泛之交,无名之辈。所以她分明知晓他的心意,却弃之如敝履。
她本不在意他。
他却以为她……在意。
傅诚垂下浓长的睫羽,盖下眸中情绪,声音清冷生硬:“不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哪天傅公子想通了,欢迎随时来找我。”
陶莹不以为意,笑了笑,便打算离开。
却忽然听见柳官所在的房间内蓦地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而后一阵乒乒乓乓,像是什么东西不断地砸在地上。隔壁的柳文宝被动静惊醒,再度咿咿呀呀地哭起来,李嫂赶忙扔下手里的活儿,进去屋中照看。
不知是不是柳文宝的哭声起了作用,没过一会儿柳官那边的响动也渐渐停下。
她蹙眉,便见本该进屋给柳官送干净衣物的柳文幸从房间内走出来,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双手颤抖,面如土色,手里还捧着那套柳官点名要的新衣,新衣却已经被剪坏。
她僵硬着身体走到傅诚身边,低着头讷讷道:“傅公子,我家阿哥说他突感身体抱恙,今日去不了了,阿哥还说待身体好后,他再专程登门拜访,礼数不周,请傅公子见谅。”
说着,转向陶莹道:“陶姑娘,阿哥说他不方便送客,请陶姑娘看在他的面子上替他送一送傅公子。”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之间身体抱恙?而且方才屋内传出来的动静,以及柳文幸的表现,都并不如她口中所说那般简单。
傅诚不禁目露担心:“柳先生是不是病了?不若我现在去仁心堂请曹大夫过来。”
柳文幸摇摇头,只说柳官想自行休息,傅诚还是有些担心,想亲自看一眼柳官,却被陶莹拦下。
“不用去了,他有他的理由。若傅公子真的担心他,便就孩子的事情与傅大人说和一二,请他暂勿着急,遇到合适的人家,务必多多考察,再做决断。”
她一派淡然的模样,语气淡薄而有力,像是对柳先生再熟悉不过,心有灵犀,才能立刻明白对方心思和处境。
“走吧,我替柳官送你。”
傅诚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是替柳先生送他。
不是她想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