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有劳阁下费心。这些,便是酬金。”
驼背男子接过钱袋掂了掂,又迫不及待地打开,赫然是一袋金光灿灿的金叶子。咧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道:“姑娘诚意十足,小老儿定当竭尽所能,包姑娘满意。”
“只是——”驼背男子浑浊的眼球盯住对面人的斗笠,那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无论如何也瞧不真切,只能依稀瞧到被黑纱遮住的手背上露出一点墨色刺青,眯了眯眼,“小老儿不明白,姑娘不过是想送一桩消息,哪里用得着花重金呢?”
“阁下拿钱办事,应当清楚,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否则,小心阁下的舌头。”
对面人语气淡漠,然而浑周身气息骤然凌厉,煞气深重,排山倒海而来,仿佛地狱阎罗。
驼背男子头顶冷汗涔涔,暗恨自己怎的鬼迷了心窍,这种狠人一看就是不要命的,自己干什么不好非得打探对方的虚实。
忙不迭地讨饶道:“小老儿实在只是出于好奇,未曾想过坏了道上的规矩,姑娘勿怪,勿怪。”
对面人不多言语,只是隔着斗笠,投来冷冷一眼,扔下一句“办好你的差事”,转身便走。
驼背男子硬着头皮将钱袋子揣进怀里,再抬头,人已经不见踪影。
……
栾金慧推门进来时,陶莹略微垂眸,身上还未来得及敛去的凛然的寒意瞬间尽消。抬头,报之以笑,一如往常。
栾金慧看着她略微疲惫的眉眼,极为心疼,将一盅热汤放在她面前,关切道:“阿莹,你不必如此劳累,横竖这些事情并不急于一时,咱们慢慢按照计划行事即可。”
“栾姨放心,我不累。虽说不急,但总归宜早不宜迟,拖得久了,反倒容易生出遗患。”
“可你孤身一人外出布局,连个帮手也没有,这些日子,实是辛苦了。这次回来,便好好休息吧。”
“没什么,自从十九和魏家堡的婚事一出,看热闹的眼睛太多了。我独自一个人,不仅能避开这些视线,也灵活许多。”
栾金慧微微叹气,有些欣慰,却也忍不住更心疼。
陶莹抵唇微笑,端起汤盅,热气拂过脸庞,静静地抿了一口。
她想起,她刚从忻州到蜀中的时候,吃不惯辛辣口味,也吃不惯白米饭,但她很感激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喜好是最不重要的,一直跟着大家一起用饭。但她偶尔也会想念那个七分苦三分甜的家乡,想喝一碗家乡风味的汆烫。那时候阿娘的病兆已经初露端倪,没有精力亲自下厨为她做一碗她最爱喝的汆汤。栾姨是家中幺女,从小深受父兄宠爱,除了练刀,从来没有碰过家中的庶务,更别提做饭。
突然有一天,栾姨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汆烫,那双惯常拿刀的手都烫得起了泡,爽利地笑着。
“阿莹,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和阿娘想吃什么都跟栾姨说,栾姨让赵婶给你们做,赵婶不会做的,栾姨自己琢磨琢磨,总能学成几分。”
赵婶是栾家请的厨娘。
白白胖胖的妇人,为人亲和,见她长得瘦小,总是给她塞各种各样的肉干。后来发现她其实不太能吃得辣,便也不辞辛苦地专程给她单独做一份不放香辛料的,却道听途说忻州人很能吃错,所以总是放很多醋汁,听说忻州爱吃面食,所以专门向同行学了揉面的功夫。直到后来她能一样吃辣,喜欢白米饭甚过面食。
那时候的日子很好。
陶莹将汤喝尽,放回桌上。
“事情我已经办妥了。栾姨这边的情形如何?”
栾金慧摇头:“不太好。”
这几日,栾金慧特地以亲家的名义挽留魏堡主在高台县小住几日,亲自陪伴其四处游览,请其一道去察看石家镖局名下的产业。名为增进了解,实为试探。然而不论栾金慧如何不动声色地试探,但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魏堡主并不在乎镖局的人事经营。
也就是说,石家镖局在本地的势力、人脉和声望并不在魏家堡考量范围之内。
陶莹蹙眉思忖,若是如此,恐怕只有一个可能性。
她和栾姨最担心的那个可能性。
“没事,我已经按照那日咱们商定的结果,布局妥当。若算计十九是魏家堡上下合力而为,这一次,咱们也好生逼他们一把。即便不是,我也不信魏堡主还能镇定自若。如果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松口的话,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她们当真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栾金慧忧心忡忡,陶莹明白,如今他们尚未探知到魏家堡的真实意图,兹事体大,还不能彻底撕破脸。因此陶莹在布局时除去必要的动作,全数借他人之手进行。
陶莹语气淡然果决:“我全程假借他人之手,魏家堡的人要追查,也不可能查到咱们这里。而且,我还专门留了一手。即便最后魏家堡反应过来,她们若还想保住今时今日的地望,唯有出面澄清,和平退婚。若她们宁愿顶住压力,也要保住这桩婚事,便是做好了不惜一切也要同我们鱼死网破的准备,恐怕所图甚大,不是简单的计策可以动摇的。无论如何,裂痕已在,后续不论我们如何应对,都是师出有名,端看她们如何招架。”
“只是。”
“这个节骨眼下,咱们还得再退一步。”
顿了顿,笑道:“对了,最近可有十九的消息?”虽说栾姨有意放十九外出历练,但为人父母,心中总归难免牵挂。
“十九这臭小子不敢在高台露面,现而今窝在甘州城里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所幸没听说他惹出什么岔子来。”栾金慧只觉头痛,“唉,其余的也就罢了,他自己犯浑就算了,可他居然把干货铺杨掌柜的独子一并拐跑了,这些日子杨掌柜夫妇动辄来镖局要人,夫妻俩就坐在镖局门口抹眼泪,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同人家父母交代。手底下的弟兄们去找,结果被他们溜了,真是气死我了。”
十九把小胡子拐跑了?
陶莹和栾金慧夫妇商定完计策的翌日,她便径直离开了高台,竟不知十九是带着小虎子一起离家出走的。不过也不奇怪,小虎子最是崇拜十九,平日里就对十九言听计从,十九稍一怂恿,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去闯荡江湖。
“栾姨暂且放心,我想十九还是有分寸的,回头我也托人去找找看他们的下落。”
“只能如此了。”
不过数日,江湖上流言四起。
西北地界上,一伙作奸犯科的宵小之徒犯在了本地武林魁首秦门手里。那一群人本就是乌合之众,为了免受惩处,竟然供出了一些门派私底下与之合作的阴私,在整个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其中便有地望斐然的魏家堡少主设局算计石家镖局独子婚姻一事。
当然,比起其他阴险毒辣的腌臜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一波发酵,众口嘈嘈,再加上有心人添油加醋,魏家堡难免和那些臭名昭著之徒绑在一块。
加之魏家堡前些日子忽然一反常态向外比武招亲,江湖上本就众说纷纭。而魏家堡先发制人地将少主与石家子的婚事传扬开来,本是想操控舆论,将婚事坐实,然而与此同时,石家夫妻守诺愿以独子入赘之事自然也随之传开。而今真相在前,石家表现得越是守信重诺,魏家堡便越显得小人行径。明眼人一看,更难免怀疑魏家堡的用心。
伙同魏家堡少主魏红瑚设局算计十九的那伙所谓镖师,陶莹追查到了他们的身份和行径,再不露痕迹将消息透露给秦门。
之所以选择秦门,陶莹和栾金慧也仔细考量过。秦门不仅是西北武林魁首,于此类肃清江湖败类的行动一向首当其冲,其次秦门掌门与魏堡主年轻时曾有一段恩怨纠葛,两人形同水火,秦门虽不屑于捕风捉影,但若实打实地翻出魏家堡有丑闻,定然不啻将之传扬光大。
如此一来,抓捕审讯的是秦门,传出消息的是秦门,添油加醋,营造声势的是往素与魏家堡有过节之人。
石家镖局被摘得干干净净。
如今只需要等。
等魏家堡作出回应。
栾金慧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侄女身上,阿莹年华渐长,做事愈发沉稳,就连他们这些老家伙也快要自愧不如。只是,阿莹从容的神情之下,偶尔透着连她也看不清的冷寂。
其实阿莹掩藏的很好,但也许是母亲的直觉,她总是能感知得到。
待陶莹问及十九,栾金慧长叹一声,她自问脾性爽利,结果这些年为了十九这个小祖宗不知受了多少气:“弟兄们前几次都找见他了,结果这臭小子滑不溜秋,根本捉不住。算了不提他,一提我就来气。”
挥了挥手,道,“阿莹,之前你同栾姨说你无意和柳官成婚,虽然栾姨一直认为成婚生子并非女子的归宿,但是如果柳官能让你欢喜快乐,栾姨也希望你能不吝让他陪伴在你身边。”
“别管你爹,只要你喜欢,栾姨给你做主。”
陶莹明白栾姨的苦心。栾姨大约是看自从她和柳官在一起后,便杜绝了拈花惹草的习惯,以为她多少动了真心,不过有所顾忌,才迟迟没有决定。
可惜她这一辈子深受栾姨恩德,却险些将栾姨和所有对她好过的人拖入深渊。
她浅笑着摇头:“我和柳官也只是一时之欢。”
栾金慧神色间露出几分遗憾,但很快又精神百倍地道:“咱们江湖儿女一向自由恣肆,没必要遵守那些劳什子规矩,憋屈死了。不过,但凡阿莹喜欢,便是天上的月亮,栾姨也能给你摘下来。”
谈及柳官,陶莹想起入城时见到的城门前张贴的告示,算起来,自己也多日没有见过柳官和孩子,不知他们如今如何了。于是在栾金慧离开后,来到柳宅,叩响门环。
过了一会儿,宅门从里面打开,柳叶将她迎了进去。
正厅里,柳官扛着青黑的眼圈,一面轻轻拍打怀里的孩子,一面有些烦躁地道:“不是我舍不得一碗茶,你来就来吧,但是扣门的声儿能不能轻点?瞧把我们柳桩吓得,这哄起来又得没完没了,我下半宿一直没闭眼,这下好了,我也别想补觉了。”
“陶姑娘,阿哥是瞎说的。他自己心烦睡不着,除了文宝,他到处拿人撒气。”柳叶吐了吐舌头,小声道。
陶莹神色顿了顿:“文宝?”
“文宝是阿哥给小桩取的大名,阿哥说叫贱名好养活,可是,我以前村子里的小子姑娘全都是家里给起的贱名,不也是卖的卖,死的死。活着留下来的,又有几个活得像个样子呢?还是叫文宝的好,名字好,也许叫着叫着,日子就会很好了。”
柳叶咬着嘴唇道,眉眼弯弯:“阿哥也给我取了大名,文幸。我,我已经会写了。”
陶莹笑容温柔:“是吗,我可以看看是哪两个字吗?”
柳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一下,在陶莹的鼓励下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下地下,笔迹稚拙:“阿哥说,文宝是小弟,是我们柳家的宝贝,我是柳家的小妹,是……”
柳叶眼睛亮晶晶的:“我是柳家的幸运。”
文幸,文宝。
她注视着柳叶。
小姑娘刚来的时候唯唯诺诺,木讷胆小,如今不仅习惯地叫柳官阿哥,眉眼间也开朗大方了一些,也长开了许多。
细看之下,同柳官也越发挂相了。
陶莹垂眼。
柳家人丁凋零,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