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
杨洪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愣愣地望向魏红瑚。
傅家公子和陶姑娘绑定阴阳蛊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将军临走前命他在此照应,不就是眼看着到了期限,两人体内的蛊毒已经平复,马上就能将蛊虫引出体外?这么关键的时候,反噬是什么意思?
“七情蛊审查人心,洞察情绪。”魏红瑚蹙眉,言简意赅,“阴蛊波动如此剧烈,将宿主反噬至此,只能说明,阳蛊出事了。”
杨洪明白过来,心里一阵着急,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岔子了?要是陶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如何向将军交代?他愁得发慌,欲问魏红瑚怎么办,却见傅公子推开自己扶着他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
他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陶姑娘才出了事,傅公子总不能再出事了,那什么劳什子蛊可是要两个人一起配合的,傅公子现今这副模样,不能让他就这么胡乱离开。
连忙追将上去,却被魏红瑚伸手一把拦下:“你追去也没用,阴蛊对阳蛊有一定的压制作用,他们二人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是找到……”
魏红瑚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你立刻传信给栾云策,告诉他,若他不能及时赶回来,陶三娘必定九死一生。”
……
黄土街道两旁悬挂着喜庆的灯笼和彩带,家家户户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分明和昨日一般无二的场景,傅诚却只觉得凄惶。
街上忽而响起鞭炮的劈里啪啦的震响,紧跟着锣鼓喧嚣,初一嫁娶不常见,这一家人出手大方,迎亲的队伍绵延一整条街,喜钱像是不值当地洒,小孩子一窝蜂跑过去,街坊也都从各家中出来瞧热闹,他被撞到道路的边缘,一顶朱红漆的喜轿在出奇的热闹中迎面而来,风掀起轿帘,露出新人盖头一角。
胸腔中的痛越发剧烈,又一口殷红的血洒从喉头涌出,他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渍,马不停蹄地赶往柳家。
柳宅门前的铜环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布条,被雨雪打湿多遍,显出一种苍白的疲态。院门就那样大敞开着,院中安静得针落可闻,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江南小调,间伴着痴痴的呓语和低笑。
柳官正在梳妆。
一袭男子衣衫空荡荡地附着在身上,长发散在背后。
脊背挺得很直,却更显得瘦骨嶙峋。
房间里水打了好几盆,上面浮着红白的脂粉,有两三盆空了的铜盆打翻在地,混着脂粉的水流得到处都是。
傅诚到来,柳官毫不意外,停下拿着炭笔描眉的手,含笑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似乎很满意眼下的模样,然而不过一瞬,忽然恼了,手背用力地擦拭,直擦得面皮红得透了,才又拿起一旁的胭脂膏匀净地涂抹在脸上,反反复复,最后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满意,突然发了狠,歇斯底里地将桌面上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而后大笑起来,笑得流了泪,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只长簪,想要替自己束发。
束起发髻,却迟迟无法将簪插进发髻。
“阿莹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傅诚开口质问。
柳官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掌,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放下长簪,透过镜子看向来人。愠容苍白,月白衣襟染了血,分毫无损他的干净。
“其实很多年前我听过你的名字,江南文风鼎盛,然十二岁便中秀才的神童亦不多见,你很有一些声名,我虽身在苏州府,也略有耳闻。”
傅诚年少成名,他又何尝不是?
可惜,命运无常得很,傅诚渊清玉絜,人材出众,而他一世蹇劣,满身耻辱。
“柳先生,我不是来听你说故事的,我只问你,阿莹呢?”
柳官微笑起来,恍然的目光在镜前的虚空中浮动。
“我父亲是府学的夫子,他博学多闻,正直善良;母亲是耕读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我还有一个小妹,我家被官府抄没时她只有十岁。我曾经和傅公子一样,家境虽不富裕,却也是略有余绰,父母恩爱,生活平顺。还有我的小妹,她调皮聒噪,却比一般的女孩儿更机灵,最喜欢缠着我。常人说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少年时不耐烦日子太过平淡,用功读书,故作老成,想着以自己的才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发达只是迟早而已。”
“谁知竟成了世间最大的妄意。”
“我再说一遍,我无意听取柳先生的故事……”
傅诚双拳紧握,却被柳官不以为意地打断:“傅公子稍安勿躁,不听我说完,怎知我究竟对陶姑娘做了些什么?”
柳官无视傅诚的愤怒,继续道:“六年前,镇北侯府因言犯上,举族黜落,我想,傅公子也应该听说过一二吧。”
柳官突然提及镇北侯府,傅诚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当年镇北侯府以欺君误国被问罪,但何为“欺君误国”?是贪赃纳贿、卖官害民,还是勾连外敌,证据如何,却是语焉不详。镇北侯府乃是开国勋贵,功最居多,手握丹书铁券,从未居功自恃,世代英良,为百姓敬慕。镇北侯府的事情一出,举国哗然,信者有,不信者亦有。
“我说过,我父亲为人正直,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父亲认为罪名不清,实证不明,岂非杀人莫须有,天下人不能服;帝王恩威深重,生杀予夺,金口玉言,却不能罔顾律法,惟其所欲,罚必有所依,判必有所据,否则此先河一开,凭空诬陷之风恐愈演愈烈,朝堂之上再无宁日。因此与二三志同道合的友人率领众学生上书,申请重查镇北侯府一案。”
“父亲上书后没几日,竟被投入监牢。官府说父亲勾结奸邪,煽惑士林,蔑视朝廷,不忠君父。父亲被处以极刑,全家充作官奴。母亲受到打击,在牢中便撒手人寰,我被老头子看上,成了卖屁/股的小倌,辗转至此,而小妹流落他乡,音讯全无。”
傅诚皱眉,竭尽全力忍耐着心中的焦灼:“柳先生境遇悲惨,人闻之戚然。但这些事情到底和阿莹有何关系?”
话音未落,一丝线索迅速在脑海中闪现。
阿莹将秀瑶表妹的遗骨埋葬在合黎山中,但旁边还有一座坟茔,想来亦是亲故之墓,那时他怕阿莹更加难受,未曾多问。
他记得,墓碑的主人也姓柳。
柳文眉,柳官。
他此前为什么从未怀疑过二者的关系?
一切在霎那间明了。苏州府学一位姓柳的夫子因为镇北侯府陈情而被杀,他膝下有一子,少年成名,才华横溢,尤其一手策论精彩卓绝,人皆称赞。柳家出事后,叹息者众多,一叹其父之冤,一惜其子之才。
他童幼时亦听过柳家子的名字。
他抿唇:“柳文眉,是柳先生的小妹。”
“柳先生真名,柳文扬。”
柳官骤然听到久未闻的名字,先是一怔:“果然,后生可畏。”
随后指甲掐入掌心,扭过头,露出冰冷的恨意。
“傅公子既然知道我小妹,那么不知道陶莹是否与你说过,我小妹是她害死的?”
“不可能!”傅诚胸膛起伏,“阿莹性情坦荡,绝不可能害人!”
柳官不屑一顾:“我小妹之所以被霍平川下令打死,是因为陶莹嫉妒成性,唆使我小妹下毒谋害镇北侯府的当家主母,遭人发现,霍平川舍不得佳人,只能发落我小妹。你说,她陶莹害人性命,难道不该给我小妹偿命?”
“因为镇北侯府,我父亲蒙冤受死,我母亲命丧牢狱,我一生尽毁。而我小妹,被霍平川使人活活打断了气。”柳官红着眼嗤笑,语气越发狠厉,“霍平川该死,陶莹也该死,他们都该死。”
傅诚不愿再听。
他转身,刀子一样的风霜划过,清俊的面庞上惨无血色。
“你不想知道我将她怎么样了么?”
“奉劝你不必白费力气,她死了,我杀了她。”
身后响起幽幽的喊声,隐隐带着恨入骨髓而最终大仇得报的快意。傅诚攥着双手,深吸一口气,害怕自己被怒意淹没。
“你要复仇,若非万无一失,绝不会贸然动手。”
“只有一种可能。”
“霍平川近在咫尺,你打算借阿莹的手,让他们同归于尽。”
疾步向前,俄而顿住。
“当年霍平川背约悔婚之前,阿莹便已经下定决心离开镇北侯,她之所以重回华京,你可知其中缘由?”
“她想替柳文眉销去奴籍。”
“她想,带你小妹走。”
罗威曾回忆过,霍平川在金殿上当众乞求赐婚后,当时阿莹尚在西北为霍平川寻找旧属,得知消息时阿莹的神态太过镇定,并无半分仓惶无措,丝毫不像突然间被心爱之人背叛,只不过阿莹一向坚毅,众人都以为她伤在心里,不愿诉诸于口。
以他对阿莹的了解,她那样通透洒脱,志在四海,所谓当面质问根本可有可无。难道有苦衷就能够原谅?难道有答案才能够释怀?
或许别人是如此,但绝非阿莹。
结合前后之事,唯有这一个理由。
不得不去的理由。
“你胡说!”
一阵沉默之后,身后人失声否认:“她告诉你的?那是她骗你的!呵,再说就算是又如何,若不是她,我小妹不会死。霍平川是罪魁祸首,难道陶莹就清白无辜?我小妹死了,她死了,这才是唯一的事实!”
一重迷雾揭开,随之而来的却是无与伦比的悲哀。
他困惑过,阿莹恩怨分明,当机立断,怎么会甘愿被霍平川废去武功,挑断筋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莹一身傲骨,却为人诬陷,那样肮脏低劣的手段,偏偏得了逞。镇北侯府拦不住她,所以霍平川才会想尽办法,柳文幸只是一个借口。
阿莹不惜屈膝接受折辱,不惜放弃身家性命,却只换来了这样的结果。她眼睁睁看着柳文眉过世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胡秀瑶过世的时候,该有多痛心疾首?
该有多……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傅诚心痛到无以复加,比所有他能感受到的痛加在一起还要噬骨铭心。
悲极气噎。
“阿莹将你小妹安葬在东山寺旁,和她的表妹在一处,我不知道那是衣冠冢还是寻常坟茔,但我见过,墓碑上刻的是——”
“吾妹柳文眉之墓。”
“柳先生,她视如汝妹为亲妹,不管你信不信。”
“至少,我不愿看见阿莹受人误会,遭人污蔑。”
傅诚说罢,没有回头。
他要去找阿莹。
霍平川此刻就在高台,柳文扬不会知道霍平川将阿莹带去了何处,霍平川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阿莹,他必须尽快找到阿莹,不能再让霍平川伤害她。
捂上胸口,胸腔中汹涌的情绪平息了许多,说明阿莹目前是安全的。可是,高台县县城并不大,不到一日光景,霍平川处心积虑掳走阿莹,会将阿莹藏在哪里?
阿莹,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