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
宝光丹气2024-07-24 21:433,668

  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冬天。

  好像总是在冬天。

  她在雪地里失声痛哭。

  柳枝是她害死的第一个人,而她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的少女咽气。柳枝那样年轻,身边没有亲人,短短相处时日,将她看作可依赖的至亲。她爱唱江南小调,是她娘亲常常唱诵的一首童谣,她从小听到大。小姑娘的下巴枕在案上,乌黑的秀发用桃红色的丝线变成双丫髻垂,悬挂在粉里透白的脸颊旁,是干瘦的发育迟缓的身体上唯一一抹俏皮的亮色。

  镇北侯府的权势富贵不适合她,纵然只是刚有起色,侯府里的金碧辉煌、规矩章程也与她格格不入。在那里,她是一个身份,一个角色,唯独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管家带来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们当作她的丫鬟,她不在乎她们眼里的鄙夷,也不在乎背地里她们口中下九流的腌臜身份,屠户女,女镖师,似乎一个卑微粗鄙的见不得人的身份在说明她能飞上枝头不过是撞了大运,仿佛就连她自己也应当小心隐瞒这一份见不得人的卑微,学习如何变得尊贵,符合侯府高高在上的气度。

  这些丫鬟的鄙薄只是偏见的缩影。

  诚然也不完全是偏见。

  富贵非吾愿,吴会非吾乡。

  不久后她在后院做粗活的女使们里面见到骨瘦如柴的少女。

  被欺负、被压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想起秀瑶曾经被继母虐待的样子,起了恻隐之心,遣散了其他丫鬟,向管家要来了柳枝。起初柳枝连她触摸也害怕,渐渐只有柳枝能够理解她。

  因为理解她,信任她,忠于她,而丧了命。

  柳枝如是,秀瑶亦如是。

  “史大哥,你不知道,那姓李的腌臜婆子这两年来把人家监视得好生苦楚!她脾气又大又怪,镇日作威作福就算了,人家只是稍微一个不注意不小心不合她的意,她就恶狠狠地威胁要杀了人家。我都不知道,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房门外响起一道含哭带骂的声音,说是骂,又颇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妖娆和可怜。

  陶莹半垂着眼,漠然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渍。

  “这李婆子不过是在宅子里盯着,风吹不着雨晒不着的,谁还敢真的指使她干活,也就在陶姑娘来的时候装装样子,平日里跟享清福有什么差别?哪里比得上史大哥在外待命,随时绷着弦儿,压根不得休息?明明史大哥和兄弟们出了更多的力气,凭什么李婆子领首功?”

  柳官像是忿忿抽泣着:“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要不是史大哥格外照顾,我怕是早就被那老虔婆折磨死了。我心里感激不尽,只恨不能亲身向侯爷说明情形,替史大哥多邀些功劳。不过……”

  “刚才史大哥你也看到了,这陶姑娘抗拒得厉害,怕是不肯轻易就范。她这副铁了心肠的模样,就算你们把她带到了侯爷面前,恐怕只会惹侯爷生气。史大哥帮过我多次,我实在不忍心看史大哥被侯爷斥责。我和陶姑娘多少有几分交情,不如我去劝劝她。女子嘛,都是这样的,一时想不开谁知道冲动之下会做出来什么事情,多几个知根知底的人好好劝劝,说不定就想明白了。侯爷对她明显是上了心的,到时候侯爷知道了,这份玉成好事的功劳难道不是史大哥你的?”

  “谢来谢去的做什么,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的还不是就是你的?今儿晚上老规矩,我等你……怎么,你还要查我?来,你摸呀,你尽管摸,人家满心满眼为你打算,你竟然不信我,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门外的声音越发低迷,不时传来拉扯的声音,随后变成粗陋的调笑和低声的嘤咛。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推开,只见柳官换回了贵妇人的装扮,满面娇色地跨进门槛,掩上门,向后蔑了一眼,脸上的笑意不见,只剩下极度的厌恶。

  “陶姑娘,侯爷待你之心天地可鉴,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陶莹漠然地睁开眼:“你不必拐弯抹角,我欠柳枝一条命,动手吧。”

  她躺在床上,如同死人,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身上的衣物也被换了一遍,包括暗器在内的所有武器被搜走,李氏格外谨慎,连一支簪子也没有留下。

  如果柳官要趁此时机杀了她,她没有任何办法。

  柳官作势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走到床边,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冷冰冰的目光抬头望着房梁:“你当然欠她。”

  “不过,时候还早,陶姑娘不必着急。”

  见陶莹神容冷静之至,柳官漫不经心地拉过一只椅子坐下,端出一副仿若谈心的态度,接着道:“陶姑娘心有成算,我也想告诉你,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牵连别人。”

  “镇北侯眼下就在高台,他刻意隐瞒行踪,就连州府的大人物们也不知道,想来陶姑娘的家人尚未听闻消息,暂且还能置身事外。还有傅公子,我知道陶姑娘和傅公子郎有情妾有意,我并没有暴露他和你的关系。”顿了顿,轻嗤一声,“不过以后么,说不准。”

  陶莹转过视线盯着他,眸色凌厉逼人。

  “你威胁我?”

  “谈不上威胁,陶姑娘现在是鱼肉非刀俎,又能让人有什么好威胁的呢?我只是希望陶姑娘和镇北侯能够长长久久,至死不渝。”

  柳官唇角微勾,眉尾染上几缕嘲弄,隐有疯魔之色,忽而俯身在陶莹耳边,充满恨意地低声道:“霍平川还真是多情,家里就有如花美眷,心里却对你念念不忘。你刚找上我没几日,他便也派人找到我,逼我假意答应和你演戏,实则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霍平川此人如此强横自负,视你如囊中之物,你说,如果他知道你心系旁人,会待如何?会不会嫉妒地发疯,恨地发疯,痛苦地发疯?以霍平川如今的地位权势,他想解决傅知县一家不过就像是捏死几只可怜的蝼蚁,就像……”

  “他当初命人打死柳枝一样。”

  陶莹闭上眼。

  柳官却没有放过她:“我不明白,陶姑娘。”

  “你曾经说得那样好听,你和柳枝有故,她临终前将我托付于你,你答应她会替我脱籍,送我回乡,护我安危,更送她回乡营葬。最开始我心中其实是很感激的,我以为你是重信之人,亦必是意气之辈,断不会被可笑的情字蒙蔽双眼,我期盼着你会向霍平川复仇。即使后来我着意打听,知道若非你蓄意指使,谋害他人,柳枝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怎么会被霍平川下令打死?你本该为她的死负责,那时候我甚至还愿意相信你,相信你绝不会让亲友的血白流,只要你决意为柳枝报仇,我情愿以命做你复仇路上的工具,助你一臂之力。可我等了那么久,日复一日,甚至在监视的守卫眼皮子底下帮你掩藏了许多事,却只看到你流连终日,安于现状,甚至耽湎于新一轮的儿女情长。”

  “柳枝的枯骨正在泥下腐烂,你让我,如何不恨呢?”

  “我是真的不明白。柳枝惨死你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毕竟柳枝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个下人,但胡秀瑶不也死了?你和霍平川之间分明是血海深仇,可你为什么依旧能够如此淡定呢?”

  他声音有一瞬间的哽咽,很快恢复原状,连切齿的痛恨都隐去。

  “所以,人哪,还是得靠自己,不是吗?”

  “我原以为霍平川对你会徐徐图之,也可能他只是出于霸道,想就这么监视着你,掌控着你。这样一来,我若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报仇雪恨,或许需要花费数年乃至数十年筹谋,呵,结果竟然不费吹灰之力,高高在上的镇北侯居然不远千里亲自来了高台?我猜测,他大概是听到了什么传言,害怕事情的变化超出他的掌控,毕竟他远在天边,很多事情力有不逮。这样也好,他自投罗网,省得我多费功夫,便能将你二人一网打尽。”

  柳官伸出纤长的指甲,好整以暇地替她理了理衣摆,而后照旧扶了扶鬓角,从浓密的发髻里取出一把匕首,微笑着抵上陶莹的脖子。

  “陶姑娘,我想,是时候送你上路了。”

  ……

  昌明巷。

  魏红瑚早已等得百无聊赖,将随身携带的蛊盒一字排开,侍弄了几下,又打着哈欠推到一边。挑着眉看了一眼旁边闷葫芦一样的杨洪,扭转身体望向另一旁的微微低着头的傅诚。

  这傅家的小书生从早晨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也几乎不搭腔,竟然比栾云策那个木头还无趣。栾云策也是,说什么防止她作妖,势必要亲眼看着她替陶莹解蛊,结果呢,一纸军令下来,还不是调头就走?徒留下杨洪在这里充当耳目。

  她还以为他暗地里用情多深呢,不也敌不过他的军机要务?

  “我说,这都过了大半日了,三妹怎么还不到?”魏红瑚懒洋洋地开口,信手指了指渐斜的日头,“傅家的,不太对劲吧,你不是说她去去就来吗?怎么,不会是被其他男狐狸给缠住了脱不了身吧?”

  傅诚皱着眉,应声望向窗外。

  今晨阿莹和他天不亮便特意从庄上赶回,为的便是不耽误解蛊的时辰。若无要紧事,阿莹断不会耽搁。柳文幸来时说过,柳先生有事邀阿莹过府一叙。阿莹行事最是有分寸,如果柳先生真的遇到了什么危急之事,阿莹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她至少会打发人传个话来,而不是让他们空等。

  从早上到现在,一桩接着一桩,好像所有的难事都累到了一起,而且似乎所有事情都透着一股怪异,他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我去柳家看看。”

  傅诚起身刚走两步,喉头忽然一甜,溢出浓厚的腥味。

  “傅公子,你……你吐血了!”

  杨洪看着傅诚的嘴角,吃惊道。

  还没等他睁圆了眼睛看清楚,只见对方身形一晃,撑着身边的桌子,紧接着艰难地捂向胸口,像是痛极。

  “傅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赶紧坐着休息会儿,我去叫大夫。”

  杨洪连忙冲过去将人扶稳了,傅诚拂开他的手,胸腔中传来的痛楚太过明显,他甚至分辨不清楚那剧痛中交织着什么样复杂的情绪,像是痛悔、悲哀、绝望,太多了,他根本分不清,只能凭着本能感觉到痛。

  阿莹,阿莹出事了。

  他向前走去,杨洪还想再劝,却见傅公子全身发颤,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喷在地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吓得急忙伸手将人拦住,魏红瑚见状神色一变,抄起桌上其中一只蛊盒,三两步举至傅诚身前,只见蛊盒剧烈波动,里面的蛊虫像是挣扎着要破盒而出。

  魏红瑚落回手,按住蛊盒。

  “他被体内的蛊虫反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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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成未来权臣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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