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跟在李氏身后,目光在李氏身上落了落。
她此前从未认真打量过李氏,此刻再看,李氏身形干瘦,精神强健,与普通农妇无异,唯独步伐稳而快,气息不变。
她与李氏并无太多交集,柳官话多,平日里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篇儿说了不少,却也不爱在她面前闲唠李氏的事情。以往到柳家,李氏总是不言不语,低头干活,陶莹曾以为她或是脾性冷淡所致,然而方才在陶家门前,李氏几乎不给柳文幸说话的机会,大有咄咄逼人的态势。
柳文幸哭得喉咙梗住,来来回回只发誓说自己绝没有偷柳官房里的首饰,李氏言之凿凿,称人赃俱获,柳官放她一马,未曾将她扭送至县衙,已是顾念主仆情分,仁至义尽,若她再胡搅蛮缠,只能报官公办。
柳文幸不肯离开,李氏一味相催,她只得让文幸先去傅家。
若她是冤枉的,傅知县和小诚都会帮她。
陶莹收回目光,随口问道:“李婶,我看文幸向来老实,不像是能做出偷窃之事的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赃俱获,能有什么误会?”
李氏冷冷道,陶莹负手在身后:“不知柳官找我什么事?”
李氏瘦削的颧骨上依旧是冷心冷面的神色:“柳阿弟只让我告诉陶姑娘,他想要一截柳枝。”
陶莹脚步微顿。
“我知道了。走吧,别让你家阿弟久等。”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待行至柳家巷口,远远便隐约听见一首柔婉的江南小调。走到近前,那小调清晰传来,是一首童谣,曲调简单,歌词朗朗上口,唱者未曾使用任何技巧,仿佛只是从心而发,谈不上婉转精美,却如同涓涓溪流,温暖而明快。
陶莹英气的眉眼微垂,不明的孤绝涌动。
院落中,柳官一反常态,一身妙龄少女打扮,乌黑的头发用桃红色的丝线编成双丫髻垂挂在脸颊两侧,荆钗布裙,他虽身为男子,却格外清瘦,端看身姿,清丽婉约有余,然而面庞上照旧敷着厚厚一层脂粉,身上的熏香气味更甚于往日,浓密得像是连风也透不过去。
若是旁人看了,定然会觉得往常虽说柳官形容艳俗,拿捏姿态,到底还有个艳字压着,而今这副装扮未免太割裂,美感全无,只剩一股说不出的滑稽。
柳官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兴致勃勃地正扛着铁锹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神态一如既往地自在,似乎柳文幸的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插曲。
瞅见来人,立即将铁锹撂在一边,笑盈盈地拉着陶莹在院中走来走去:“陶姑娘来得正好,我打算在院里种一株垂柳,你帮我看看种在哪里好?东北角临窗,早晨推窗就能看见,但是正厅看出去角度不免有些偏。若种在院子正中,就得把一旁石榴树移走。你也知道,西北树不好种,难为这石榴树长这么大,结的果子又大又甜,若是就这么移走了,我心里实在可惜……”
“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柳树意头不吉利,你想好了?”
“世间上不好的事情多了去,自个儿的命不好,偏偏怪到死物头上。”柳官哂笑一声,洗干净手擦过,请陶莹进屋喝茶。
不多时,李婶便奉了两盏茶上来。
陶莹端起茶杯,汤色澄黄清亮,叶底肥厚,茶香馥郁,泛着幽雅的甜味。
她不重口腹之欲,对茶道更是没有什么研究,认识的茶叶不多,只不过以前为茶行押过镖,茶商性情爽快,请她喝过一次自家珍藏的安溪铁观音,茶汤入口回甘,鲜爽生津,她尤为喜爱其中的兰花香气。兰香茶种类繁多,除了铁观音,她也浅尝过几种,茶商教她如何分辨优劣,可惜她学得勉强。尽管她眼力拙劣,但也瞧得出,眼前这茶比茶商的珍藏还要好些。
上一次,柳文幸奉来的也是这副茶。
若有所思,放下茶杯,淡淡道:“茶是好茶,可惜我手头上还有要事待处理,你若找我有急事,何妨直说。若只是品茶,不如改日。”
“是吗,我怎么喝不出来这茶有多好?”
柳官习惯性地翘着兰花指去抚鬓角,却见陶莹目色冷肃,不由得拢直了身体,轻轻呷了一口茶:“这茶是挺香的。的确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只是我很久没见文宝了,俞家媳妇儿嫌弃我身份,不准我再上门。我身份卑微,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傅大人,这才想问陶姑娘,可否替我安排见文宝一面?”
陶莹不置可否。
前一次退田还民的消息一出,高台县内缙绅富户煽动逼迫附庸的佃农租户报复傅大人,俞家依附地方乡绅多年,自然也在其列。柳官害怕俞家因投靠的势家记恨傅峻,会苛待文宝,一直胆战心惊。她特意托付镖局的师兄各地密切关注,直到确认俞家待文宝如初,方才捎话给柳官,让他放下心来。
却不知俞家不准柳官上门探望文宝。
柳官虽然口头上嫌弃,实际视文宝如己出,若是平素,这个理由足够让人信服。
但现在……
陶莹摩挲着腰间短刀,闭了闭眼,起身抬眸:“柳官,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柳官一怔,似是没想到陶莹突然这么说,半晌,涂脂抹粉的面上头一次出现几分讥诮的神色,语气悠悠,声音仍旧像唱戏一般,听不出半点实际的喜怒:“陶姑娘何出此言?”
陶莹深深看他一眼。
何出此言?
痕迹太多,只是她不愿意相信。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行走江湖的戒备习惯使然,她不喜在人前表露喜好。譬如,她从未告诉过柳官,她不爱熏香,爱喝兰香茶。
她第一次入柳宅过夜,净房特地换上了檀香,李婶送来的换洗衣物尺寸刚好合身。
后来则是这一盏兰香茶。
一份珍品茶叶价值不菲,柳官再是喜好享乐,却不可能舍得花费如此大的手笔,遑论随意拿来待客。
再便是今日。
他知道,只要他说了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她一定会来,就算是刀山火海,就算是抛弃万千,她也一定会来。所以,他才会让李婶传话。
如果没有那一句话,她或许只会怀疑李氏的身份。但这一句话,出卖了他。
柳官背后之人是谁她已无力探究,他受人逼迫也罢,与人联手也罢,另有目的也罢,想来今日柳官既然骗她来,定然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不会让她轻易离开。她必须先离开。
陶莹走到门口:“柳官,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也比我更会伪装,这些年来恐怕你只是一直藏拙,不显于人前。我为旧故,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我仍会遵守誓言,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周全。但你我之间,情谊已尽。”
“错了。”
柳官静静道。
窗外寒风肆虐,他望着窗外虚空,神色寂寂,通身被浓重的悲痛缠绕。他再次轻声哼起那首童谣,双手有韵律地击打着节拍,语调在他的嗓音里,说不出的温暖明快。未几,藏在胭脂下的唇角扯出一个冷笑。
“我和陶姑娘从来不是朋友。”
“我们是仇人。”
陶莹心头一恸,万事皆明。其余的话都不必多说了。
余光瞥见李婶从柴房中走出,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饕虐的风声中,似有无数轻巧的步伐向这边飞奔而来,又掩于风声之下。
五感钝退,她听不真切了。
她皱眉,握紧短刀,大步走向门口。
“茶里没有毒。”
陶莹仍旧快步向前,没有停下。身后人忽然微笑起来,嗓音低沉,浑不在意地道:“是香。”
“陶姑娘,你走不出这扇门。”
她知道,柳官说的是对的。
不过几步路,浑身的力气脱干,她看着远处的院门,咬着牙不肯停下。大仇未报,她不能折在这里,她要走出去,只要走出这扇门,只要走出这扇门……
意识逐渐变得空白,陶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的华京,满地白雪,染了斑驳的血,血迹中躺着的人,分明在极度痛苦中闭上了双眼,却面容恬静,像是解脱了,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江南老家,溪前的竹林,竹林前的篱笆,篱笆中的小院,小院夜空的流萤,替她打扇子的阿娘,讲故事的阿爹,正经危坐西窗习字的阿兄。
她曾经许诺替她脱籍后,带她回江南寻亲,也许诺带她到西北看大漠的月光。
秀瑶死时十七岁。
柳枝死时十三岁。
陶莹跪倒在地,四肢百骸剧痛不已。她紧咬着牙,血腥气几乎弥漫了整个口腔,抽刀出鞘,以刀掌地,艰难地撑起半边身体,心说这只是幻痛,她的筋脉已经接续上,手已经好了,脚也已经好了。
走出去就好了,走出去就能找到鬼医。
她会毁去自己的面皮,划伤肢体,无人会认得她,无人会再受她牵连。
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活着的人不会再死去。
陶莹死死盯着大门,拼命地向前攀爬。
手指冻得青黑,在雪地里划出长长的血痕。
柳官看着她举动,神色微动。
李氏皱了皱眉,主子特意交代过要将人万无一失地带过去,若是任由她出了差池,一干护卫都交不了差。
正要往前,身旁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只见柳官一面捂着手绢大声痛哭,一面提着裙子扑到陶莹身边,一副痛心疾首逼不得已的模样:“陶姑娘,你怎么这么倔?镇北侯府泼天富贵,你进去了只消好吃好喝地待着,金尊玉贵地养着,你做什么这么想不开?”
李氏目光不善地盯着柳官,见他并没有耍花样,地上的女子也忽然停住,不像是要继续反抗,于是挥了挥手,示意其余护卫先行退下。
陶莹掀起眼皮,冷冷望向柳官。
柳官照旧捂着手绢嚎啕,眼神一转,眼眶下洒过一道阴翳,低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与霍平川。”
“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