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刺痛的红。
像极了故人的血。
沉重的喜服套在身上,盖头周边缀饰着一圈流苏,视线受阻,她只能透过流苏上的珍珠穗子看向自己的手。霍平川很谨慎,她的手到现在也用不上三分力气。
陶莹五指倏然松开,手心中的一把桂圆红枣落到地上,沉闷地跳动几下,骨碌碌滚到一双黑色织金缎靴旁边。
靴子的主人停下脚步,俯身一颗一颗地拾起掉落的干果,放回一旁的桌面。桌上还放着合卺酒,并三五碟小菜和酥点。莹儿不爱吃甜,他特意吩咐下面的人现做了些咸口的菜点。
霍平川微笑着垂首,英俊肃厉的眉宇深邃,指腹轻轻摩挲酒器,一时没有更多举动。近乡情更怯,今日方知其中意味。
一如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独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在那些幻想里,她总是举止从容,笑意明亮,不见半分女子的温柔娇羞,无一如同今夜,她会如此恬静而乖顺,仿若世间最寻常的新妇,等待着一生敬慕仰赖的丈夫。
夫妇这个词虽僭越了些,但她是莹儿,只今夜,无论如何也使得。
良久,含笑抬头,走向红帐中的人。
红烛残影,夜深如梦,他似走在梦中梦。
他理应揭开盖头,见到梦中朝思暮想的那一张脸。那是一张干净利落的面庞,五官英气而明朗,眉眼刚烈沉静,像极日光下静静伫立的群山。
初时只觉平平无奇,经历的人事多了,方才知道,那样耀眼夺目的风姿,那般至情至性的爱恋,世间不会再有了。
如是想着,他不由得轻声唤道。
“莹儿。”
陶莹抬眸对上他,冷若冰霜的眼神里全然不加掩饰的憎恶。
霍平川笑容僵在脸上,然而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道:“莹儿,这一次我来得太过匆忙,许多事情准备得不周,不过,但凡能想得到的,我都让人好生张罗了。我知道你不拘小节,不会介意这些琐碎,毕竟事关你我二人终身之事,我还是希望一切尽善尽美。待你我去到北境,我们再大肆操办一场,弥补今日不足。”
见陶莹无动于衷,霍平川也不恼,望着她的目光越发柔和。
莹儿生得刚烈英气,过于复杂的装扮并不适合她,婚服虽简素,却由他精心挑选。他还记得她从前嫁衣上鸳鸯芙蓉的团花,新房的被面上绣的则是百子千孙的图样,她最不喜欢的盖头上绣了凤穿牡丹。别人也许不知道,她平日里看着好说话,其实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若不是秀瑶表妹一再劝说,栾姨包揽了婚仪,提前定好了绣娘,依照她的性儿,必然是自个儿去布庄挑两匹红布便算了事,首饰更是没有。
眼神微微一暗。
大喜的日子,不应当想些不吉利的事情。
“莹儿,其实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当初起复的诏书晚到两日,或许我们顺利成婚,如今说不定已经子女绕膝。两三年时光,我们错过了太多。”
眼前女子虽然不美,然而风姿英拔,一如当初摄人心神,而今花烛摇曳,映照在她干净流畅的面庞之上,更于英拔之气中平添了三分柔美。他未曾饮酒,却已然有些醉了,欲伸手抚摸她的面颊。
“莹儿,从前不知,我竟会如此思念你。”
“不知镇北侯口口声声,念的是何人?”陶莹冷冷避开他的触碰,淡声道,“镇北侯莫非忘了,夫无二妻,不知镇北侯这一番肺腑之言,置尊夫人于何地?”
他和杜潆情比金坚,九死无悔,誓言掷地有声,若当初他和她成婚,那么杜潆算什么?是委身做妾,还是老死家庵,一生不嫁?而今所谓一番苦心花费,更显得当初金殿上那一番天鉴衷肠尤为可笑。原来举世闻名的痴儿,也不过是个三心二意的小人。
霍平川听出陶莹的弦外之音,眼神略微冷了下来,威沉的声音中喜怒难辨:“阿莹,你气性还是这么大。”
随后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倒了一杯热茶。
“我知道你不喜欢潆儿,可潆儿与我自幼相识,情深意切,她为了我顶着家中压力守身不嫁,等了我三年。你也是女子,将心比心,一个女子能有几个三年?无论是为情,还是为义,我都不能辜负她。”
“我也知道,你心气高,做妾是委屈你了。可是阿莹,且不论我与潆儿之间的感情如何,但凭你身份低微,散漫不羁,绝不可能成为镇北侯府的正妻,我霍氏一族的宗妇。当初我瞒你,并非刻意,而是太了解你,高门大族行事自有章法,你又向来吃软不吃硬,眼里揉不得沙子……”
霍平川自觉话头不对,阿莹虽然出身粗陋,但她一向刚强倔强,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引起争执。
及时止住,略作停顿,方才继续傲然道:“如今我已拿回了本应得的权势地位,你知道这些年我除了重振霍家,一心谋求的便是重掌北境军权。如今时机已经成熟,只等我护送国师返回华京,不日陛下便会下令,让我领兵镇守北境。”
“你恨我瞒着你也罢,嫉妒潆儿与我相知也罢,无论如何,前事业已过去,潆儿温柔如水,她相信你绝非心怀奸邪之人,至始至终都愿意既往不咎,我希望你也能放下过往成见,收起在江湖上时的那套习气,就当是为了我,与潆儿和平共处。我答应你,不需要你屈居潆儿之下太久,你只要稍作忍耐,待我重返北境,潆儿会留在华京主持侯府,到时候你们天各一方,不会有任何冲突。在北境府中,你便是说一不二的大夫人。说实话,北境比华京自在多了,你待在那里,我也放心。”
“阿莹,我霍平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这些年你对我一往情深,为我付出良多,我看得清楚,我真心怜惜你,爱护你,想要补偿你最好的一切。西北苦寒非久居之地,肉铺和镖局到底也只是个不得已的营生,所求不过果腹而已,到底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我在陛下面前还算得脸,我会想办法为你父亲和一干叔伯谋求官职,说起来陶叔和石叔他们个个武艺非凡,兼之身经百战,若能在京卫禁军里供职,既能荣养天年,也不算辜负一身本领。”
陶莹冷眼看着他。
时隔多年,霍平川还是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
她曾经觉得纠缠质问只是无谓,男女情爱究竟不过一场缘分,人生因缘际会无数,缘起则聚,缘尽则休,但求一生无悔而已。她选择与他一刀两断,便是自觉无话可说,如今听到霍平川这一番“苦口婆心”,却是连开口也觉得可笑可叹。
霍平川从来看不起她,也看不起她的家人亲朋,即使落在卑微的泥里,他骨子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
不过,血海深仇在前,这些不平实在微不足道。
拢在袖笼里的手腕微微转动,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道厉芒。
“霍侯爷为享齐人之福,真是煞费苦心。不过我想提醒霍侯爷,你我之间,隔着两条无辜性命。霍侯爷将我拘在身边,难道不怕有命去,没命回?”
闻言,霍平川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自得:“阿莹,以你的性情,若你当真恨我恨到欲杀我而后快,便不会等到今日。”
“先不说我是朝廷二品大员,此次西巡担负着钦差的名头,你最在乎家人,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当如何?这两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放浪形骸,也知道你从不让任何人真正靠近你。”
“阿莹——”
“你爱我。”
他长长地呼吸,像是感慨,又像是喟叹。
没有别的解释,她只是太爱他,爱到无法自拔,所以才假作放纵,在酒色中沉沦。
“我承认,当初是我做过了。可是阿莹,潆儿身子骨本就弱,受那婢子谋害后,差点危在旦夕,纵然潆儿通情达理,但杜家却未必肯善罢甘休,而你执意不肯认错求饶,我别无他法,又正在气头上,才下令惩罚于你。后来我想过了,我手下的人阳奉阴违下了重手不假,却也横竖是那贱婢品性卑劣,撺掇主人,她既然已死,我便不该将你罚得那样重。”
是了,镇北侯世子自幼不可一世,门第观念森严,寻常人在他目下尚且分为三六九等,一个低贱的婢子,等同牲畜,要他怜悯同情尚不可得,如何让他将其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待?
是她的错。
如果她能再早一些下定决心脱离霍平川,或者在离去镇北侯府之前,亲自将替柳枝销籍的事情办妥,而不是假手于人,柳枝早已是自由身,就不会任由霍平川夫妻拿捏着柳枝的身契,将人活活打死。
而她居然以为杜潆针对的是她而非旁人,只要她按照霍平川的要求向杜潆赔罪,他们就会放过柳枝。
柳官说的很对,柳枝的死,她难逃其咎。
陶莹闭上眼,修长的眉眼间露出一抹痛色。
她极少露出这样脆弱的神色,霍平川以为她心防松动,或许也在为当初不该任性同他置气而后悔,有些心疼地走到她身边,轻握住她的手,缓声道:“至于秀瑶表妹……”
“当时我虽说了些狠话,皆非出自我的真心,只是想引你现身,从未真的想过让表妹进入宫墙。洛阳之事只是一个意外。”
“阿莹,秀瑶是你的至亲姐妹,又与你感情深厚,我明白你心痛,你恼我也是应当。死者已矣生者如斯,秀瑶那样敬爱你,她在天之灵也不愿看见你遇事消沉,苦闷一生。秀瑶家人不存,我自知补偿不了什么,你放心,我会求国师向陛下上表,封秀瑶为福地圣女,修庙立祠,世代享受香火供奉。”
“阿莹,别再赌气了,回到我身边。”
意外?
原来秀瑶离世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意外。
既然是意外,就可以轻易原谅。
修庙立祠,于一桩意外而言,真是好生沉甸甸的补偿。
陶莹胸腔中心痛如绞,仿佛又被当日的痛苦和绝望席卷,几乎掩藏不住情绪,手指也忍不住轻轻颤抖。闭上眼,朱唇轻启:“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从未忘记。”
她语气照旧冰冷刻骨,霍平川眉头一松,嘴角带了淡淡的笑意。
他就知道,阿莹到底是深爱于他的。
霍家世代忠良,奈何树大招风,多年来明里暗里结怨的对头不少。一夕倾颓,落井下石之人不知凡几,不乏死敌几次三番趁着他落拓时多加羞辱,甚至痛下毒手,更有甚者见霍氏有起复之态,于高台县到甘州沿途设伏,企图取他性命。
那些年阿莹一直默默陪伴他左右,屡屡为他抵挡刀兵水火,负了好些伤。
阿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
他们之间的情分,岂是一二外人可以消弭的?
那些坊间传言,究竟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