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不信。”
魏红瑚抬着头,望过来的眼神十足冷漠狠厉,与粉面上娇俏的笑容截然不同。
“我这个人不擅长揣摩人心,也不耐烦勾心斗角,想当年那个人也没有教我这一手。可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傅诚这个人太过简单,太过方正,也太过傲气和固执。他这样的人,只怕宁死也要守住气节。你觉得,姚青羽会用什么样的手段逼得他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臣服?”
“三娘,我们都知道答案。”
魏红瑚紧紧盯着陶莹平静无波的眼睛,哀叹的语调越发嘲讽:“姚老大早就不是当年的姚老大了,他现在的心肝可比我养的蝎子毒蛇厉害多了。为了让傅诚按照计划走上既定的道路,成为权臣傅兰舟,他已经牺牲过你一次了,目的只是为了让傅诚明白权力的重要,没有权力,他救不了自己最爱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权贵糟蹋、折磨、摧残。你和他这样可怜,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一次的事情只不过是小试牛刀,一道开胃菜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对了,我想姚青羽大概没有告诉你傅兰舟真正的结局。”
“他啊,位及三公,授爵位,听起来的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显赫一时,然而最终却因逼宫谋反获罪,自己被五马分尸不说,还祸及家人。除了他外嫁的妹妹因人求情而免遭祸患之外,妻族被一同连累,惨遭诛灭,所生之子也只活命了一个,据说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为人所救,自此隐姓埋名,直到大梁覆灭之后,后代才敢改回祖姓。”
“姚青羽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毁誉参半,什么褒贬不一,真相是傅兰舟生前死后,一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奸臣,不管他的发心有多宏伟光大,不管他明里暗里做了多少好事,天底下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够理解他,世人眼睛里只看得见他挟天子命诸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狼子野心,恨不得诛之而后快。就算有人替他喊冤,替他平反,那也是他死后很久的事情了。”
“人都死了,又要虚名何用?”
“告诉我这些,破坏你师父的谋划,对你有什么好处?”
陶莹注视着魏红瑚,目光疏远,魏红瑚不以为意地退开,捋起一小绺发丝缠在指尖:“老头子的确抚养过我,可他把我当作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他力保的大局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受过梁廷的恩惠,大梁好与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姚青羽,唯老头子马首是瞻,也不是什么贱骨头,送死的活儿还上赶着想去干。何况我也说过了,只要能让姚青羽痛苦,我就痛快了。”
“你不必一而再二三地挑拨青羽和我之间的关系,我并非一无所知,我很清楚我们在做什么。我也相信青羽的为人,他不会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看来三娘还是不能信任我,那我只能言尽于此了。”魏红瑚惋惜道。
“不过傅诚还真是可惜。”
“枉他一往情深,到头来为别人做了嫁衣不算,就连以命相护的心上人,也宁愿以所谓天下大义的名义,亲手将他割舍,亲眼看着他堕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他还真是,满盘皆输啊。”
魏红瑚悠悠地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陶莹一眼。陶莹听着魏红瑚轻巧的脚步声远去,眼眸微微垂下,一丝沉重萦绕在长眉之间。
转身出巷口,街面上冷冷清清,一群村民模样的人闹哄哄地扛着锄头镰刀,声势浩大地朝县衙门口涌去,中间不乏各村互相掺扶着的失声痛哭的妇人,以及牵着妇人衣角也跟着一道哇哇大哭的孩童。
陶莹在人群前停下,待人群拥过,意外见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不认识了?也是,我这副打扮,我自己都快认不出了。如果不是柳文幸那丫头执意将我打扮成这副模样,若我不答应,她就拖着眼泪鼻涕坐在门前大哭大叫,也不肯做饭,我也不会出来丢人现眼。”
面前人语气中夹着一股浓浓的自嘲。
却也在不经意中透出一丝宽慰。
陶莹看着眼前端正文雅的青年,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
和故人太像了。
“觉得什么?”
“没什么。很好。”
“你总是这样。也对,不这样的话,也就不是陶姑娘了。”柳文扬缓步近前,却又有意地没有靠得太近,“我还以为经过那一日的事情,就算你能侥幸逃脱,我们之间的情分也消磨殆尽了。就算你看在柳枝的面子上放我一马,也断然不会再与我多说一句话,也不会替我隐瞒我做下的错事。”
毕竟,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柳枝的确是因我而死,你向我复仇没有错。”
“可我若真的那么做了,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她不会原谅我。”
“一开始你找到我的时候,我一看见你出示的那件信物,就知道她将你当成了亲人。那是她十岁的时候,我亲手用屋旁小溪边的柳木枝刻的小狗。在那不久前,家中的老黄牛病死了,她很伤心,哭得不能自已,所以我就刻了一只木雕老牛。我告诉她,只要她记得,老牛就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不会离开。”“
我所作所为,其实和仇恨没有太大的关系。就像我明明知道抄家之后,她沦为奴婢,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只有你待她亲善,所以她才会将你当作至亲,将身上唯一留住的信物送给了你。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却还是将这些年的怨气都撒在了你身上。”
柳文扬闭了闭眼,清秀俊逸的面庞上涌现出一股饱经风霜的疲惫,他将脸扭向一边,很快回过头来道:“一切已安排妥当,不日我便和文幸启程回苏州,到时候我会去父母坟前祭拜,我也会告诉小枝儿,我会将文幸记入族谱,承蒙她不嫌弃柳家落败,日后她便是柳家的三姑娘。”
“如此也好。”陶莹一默,“回去之后的生计想好了吗?”
“我戴罪之身,又是贱籍从良,科举无望,正经的活路难找,从前的亲友想来也会对我避如蛇蝎。不过文幸说得很对,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有手有脚,还比寻常人多读过几年书,已经很难得,只要不求金山银山,自能更生总不成问题。”
柳文扬笑起来,面上的凄然淡了一些:“这孩子看着驽钝,其实才是真的大智若愚,我比不上她。”
顿了一顿:“今天我来找你,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这些日子多亏你和傅公子一家悉心关照,我们才能安居。我是柳家一家之主,理应亲自向你们道谢兼道别。”
“我刚从傅家拜别出来,不曾想直接遇上了你,倒是省得再跑一趟。”柳文扬道,“陶姑娘你本也不是磨叽的性子,客套的话我也就不讲了,我只有一件东西还给你。”
陶莹目光随柳文扬的动作落在他展开的手掌中。
“那日霍平川的人将你身上的暗器搜走,只留下了这支银簪。姓史的想要据为己有,被我偷偷拿了出来。我记得你曾经有一支类似的双股金簪,你很宝贝,不知怎么的被我瞧见了,我还开玩笑向你讨要过,你自然不舍得给我。”
柳文扬将银簪递过来:“我知道陶姑娘是个念旧的人,却不知道连首饰钗环也喜欢双份。”
见陶莹接过银簪,他忽然有些如释重负:“霍平川的人不好相与,我不知道傅公子是怎样将你救出来的,或许我这些年见惯了逢场作戏,也或许是旁观者清,我知道真心有多难,不顾一切、矢志不渝的真心更是难上加难。陶姑娘,若你肯听我一句劝。”
“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仇恨没那么重要。故去的人若还在,也一定不愿意至亲放弃性命,抛下一切,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只为了替她们报仇。”
柳文扬说着,转头看了看前面的人群,叹息了一声:“退田还民的风波才过去多久,县衙又出了事,傅大人焦头烂额,傅公子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
“县衙出什么事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陶姑娘还没有听说吗?”
陶莹蹙了蹙眉,不知为何下意识想到魏红瑚离开前的一番话,柳文扬道:“我也是文幸那丫头絮叨给我听的。”
说来也好笑,文幸生怕他一心寻死,便在他耳边不停地聒噪,却全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一类的琐事。他也算读过圣贤书,本来不该被打动,却不料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听这些事情。
像是忽然之间,活回来了一丝人气。
他在心中微叹,接着道:“说是之前城外几个村子丢了孩子,据说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家里人没有及时发现,快到除夕还没见到人影,这才慌了神,举村青壮一齐把附近几里地找了个干净,也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初一各村的里正赶来报官,县衙也派人去搜,却也什么都没有搜到。后来又听人说,不光高台县附近的村庄丢了孩子,甘州辖下另一座县城早前也有类似的案子发生,同高台县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知县没有当一回事,一直按着没有上报。”
“城外的案子传开之后,家家户户人心惶惶,都说大约是贩略人口的拐子干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恐怕犯人早就跑得远远的了,那些孩子多半也找不回来了。”
陶莹也注意到了百姓大都门窗紧闭,往来走亲戚的人也似乎少了不少,只是她无心多想,柳文扬提起,方才知道其中内情。
“除了丢了孩子的人家,各村的里正也不抱希望,却不曾想,今日一早县衙押回了几个人,蒙着头,看不见容貌。有心人从捕头黄七那里探出了口风,说正是城外少年少女丢失一案的嫌犯。这时候各村里来人,想必是来要人的。刚才我在傅家,傅夫人说傅大人已经好几宿没合眼了。”
“那些丢了的孩子没一起回来?”
“没有。”
柳文扬遗憾地摇头。
陶莹心情也有些沉重。
没一起回来,并且看村民们愤怒的神情,多半是凶多吉少。群情激愤之下,若傅大人没有任何处置,很难安抚村民和失子的父母。然而未审私刑,不合律法。
“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傅大人为官公正,为民着想,这些百姓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里正耆老也是明事理之人,不会真的纵容村民们大闹县衙,逼着傅大人将嫌犯就地正法的。等村民们发泄完怒意,应该就会回去了。”
柳文扬说完,再次看向陶莹,向着她微微颔首:“此后山高水长,还望陶姑娘保重。”
“保重。”
陶莹看着柳文扬从重担中解脱出来的背影,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缓和了一些。
柳文扬走后不久,县衙方向的动静大起来,而后传来激动愤怒的谴责,以及夹在其中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长久不绝。
陶莹又想起魏红瑚的话,目光凝重起来,随后转过身,径直去了东山寺。
禅房门外照旧僻静而清冷,她快步走过去,朝着守卫在门口的渔老道:“我有事求见国师,烦请通报。”
陶莹看着老人强干而矍铄的目光。
上一世她见到渔老的时候,老人面上全无生意,只剩下一股强撑着的衰弱之气,后来渡舟救人,也不过是为了赎罪。今生再见,渔老的面貌截然不同,想来重活一世,并非所有人都没有好结果。
“仙师料到陶姑娘会去而复返,本来一直在禅房中等待,后来实在是太过疲累,体力无法支撑,才在我等的劝说下稍作歇息,请陶姑娘稍候。”
“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他醒了再说也不迟。”
渔老点点头,苍老而低沉的声音继续道:“陶姑娘,其实仙师起初并不想打扰你。”
渔老说完这一句话便沉默下来。
陶莹轻声道:“他的眼睛和双腿……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