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红瑚面露微笑,小巧玲珑的唇角满意地向上挑起:“当然了,从我的私心来说,比起姚老大那个瞎子,还是傅诚更好一些。如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就应该马不停蹄地远离姚青羽,否则别怪我没有好心提醒你,跟着姚青羽,你只会被他装腔作势利用得一干净,说不得还要用命去填两个世道之间的漏洞。哦,也就是他口中所谓的因果承转,毕竟这两个世道差别过于庞杂,就像两张同时破烂的渔网,不可能恢复到一模一样。姚青羽再怎么尽力弥补,也总有他算计不到、弥补不了的缝隙。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你会有别的下场。”
“傅家那个小书生就不一样了。他身体健全,模样可怜,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就算来日生出二心,背叛了你,你若实在不忿,一刀结果了便是。你还是你,没有任何不同。”
陶莹柳眉倒竖,沉声道:“我从未听说过青羽有师妹,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我虽然和姚老大关系不好,但我的确是他的师妹,如假包换。”
魏红瑚紧紧盯着陶莹的表情,见她瞬间恢复冷静,心头闪过一丝失望。而后故意擦着刀刃靠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怜悯。
“也难怪你不信。”
“姚青羽是孤儿,这个你总知道吧?”
陶莹默然。
青羽是孤儿,幼时被隐居深山的道门中人收养,所以自幼学道。及有所成,师父云游四海而去,青羽也独自下山,问道于红尘之中。后来他们决定归隐时,她也曾想见一见抚养青羽成人的师父,却也明白修道之人无拘无束,心如琉璃,未必肯受太多牵绊。
魏红瑚见她没有反驳,接着道:“我和姚青羽一样,我们都是孤儿,先后为同一人收养,他是第一个,我是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虽然我们都叫那个人一声师父,但是那个人对我们的教养截然不同。他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教姚青羽阴阳术数,纵横之道,教我蛊术和用毒。中间还有其他人,他教给他们的东西也各不相同,有的人授习兵法,有的人授习医术,有的人则学建造工事,不一而足。不过所有人当中,他最喜欢的便是姚青羽,就因为姚青羽最聪明,一学就透,就连淡漠一切的脾气秉性,也向那个人学了个十成十。”
“你没有见过我,想来也没有听姚青羽提起过我,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不能为外人道。”
“你一定很好奇,姚青羽虽然精通术数,许多不知内情的善男信女也都叫他一声仙师,好像他真的能够预知未来一般,他能够无比精准地推算出天机,从无错漏,说是神仙在世也不为过吧。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糊弄你的,但只有我门中人知道,姚青羽不过是在故弄玄虚,他所有对未来的推测,全都是那个人告诉他的。大梁及往后数千年的历史脉络,大大小小的重要节点,那个人全都不分巨细地讲给了他。所以你看着他胸有成竹,其实他不过是假借了便利而已。”
魏红瑚的神情微微空洞起来,俏丽的容貌中浮现一丝怪异的悲哀。
“那个人来自后世,千年之后的世界。他说他来到大梁,是因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现实根基不稳,已经造成动荡,就快要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消失,不留一丝痕迹。他的……他的同袍经历千难万险,重重探查,最后发现症结起于大梁。所以他来到了大梁,企图找到历史变更的关键。”
“那个人说,他不是大梁人,他的存在不容于世。对于现实而言,一点微小的尘埃就可能掀起整个历史的惊涛骇浪。比方说,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介入,而导致大梁变故更生,直至引起千年后的巨变。另一个原因是,如果后世彻底崩塌,他也会因此消失,在此之前,如果他出现在世人面前,或许会导致局势更加紊乱。所以他一直小心掩藏行踪,并且也不准许我们在外提到他。”
难怪。
难怪青羽的预测总是无比灵验。
北狄入侵,异族南下,梁帝猝死,朝廷溃散……每一件都很快应验,不由得人不信。
还有大漠中神秘奇特的机关,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外观光芒斑斓却又明净无垢,她无法用任何一种言辞描述当时所见,原来它本就是天外来物。
不过魏红瑚说他们的师父一旦出现在人前,便可能引发局势动荡。她是否是指他的到来已经改变了历史,如果他再消失,那么大梁及后续的朝代更不可能回到原本的轨迹上?
显然魏红瑚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察觉到陶莹目光中的松动,耸了耸肩:“我也曾困惑过,如果那个人的存在不容于我们身处的世道,那他为什么还要收养我们?如果我们本该早死却活了,岂不是正因了他一直以来强调的那句话?”
“那个人的意思是,我们是梁人,是这个世界里的人,能够造成的后果不会比他更大。大梁的走向已被扭转,祸事发生自大梁,自然该由梁人来终结,他所能做的便是找到关节所在。而我们这些被他收养的孤儿,便是他手里的刀。那个人之所以选择我们,大约正因为我们几个是孤儿,与别的人和事没有牵连,是死是活也没有旁的人会过问,用起来更顺手吧。”
“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信了吧?整个大梁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坦诚了。”
魏红瑚挑了挑眉,纤细的手指捻开刀锋,陶莹手腕不动,沉着道:“你说你师父要你们保守秘密,可是你却知道我。你说你师父要你们替他扳正现实,可青羽却能独自下山游历,而且上一世直到北狄破城之前,青羽才告知我祸事将临,天下将乱。”
“还有,上一世你并没有亲自参与进来,可你却能够记得这么清楚。”
“这还不简单?”
魏红瑚道:“第一个问题,虽然那个人不让我们在外提起他,但我们七人之间一直有通信。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统一了口径,对外要么宣称师父云游去了,归期不定,要么就是师父英年早死,门中无人。你终归是我们的大师嫂,我们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对你很好奇,还有人悄悄装成卖炭翁去瞅过你,我没什么新意,也找了个机会远远见过你一次。有一说一,比起上一世的鲜亮痛快,这一世的你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尊容,便是一副寡淡无趣的表情,没意思。”
“第二个问题。”
“那个人一直没有找到症结所在,他担心我们提前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反而会引发一些无法控制的变数,所以一直没有将事情的由来告知。我们宣称他出门云游也并不全是编造,那个时候他的确经常离开,行踪不定,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的伤病。严重的时候,就跟姚青羽现在一样,唔,不对,那个人可没有直接断胳膊断腿,还是姚青羽更严重一些。”
“最后一次他回来的时候,其实还是没有成功,但大梁生乱的时候已经迫近。他将我们七人召集起来,说明了一切。姚青羽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也最年长,所以他将衣钵传给了姚青羽,姚青羽也答应会完成他的心愿,阻止天下动荡,也阻止那个世界彻底毁灭。”
“那时候你们应该才决定隐居不久吧?可姚青羽还是选择抛弃你。”魏红瑚勾了勾唇角,哀叹道,“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他明知道前路凶险,却不肯放你自由,让你远离战乱,而是将你拉进这必死之局。万箭穿心,听着就好痛啊。你就说,他心肠狠不狠吧?”
“第三个问题么,原因更简单了。”
“那个人抚养我们是为了我们能替他办事,他当然有能力让我们即便重活一世,也能够记住一切。而且,谁说上一世我没有参与的?你陪着姚青羽出大漠寻找可以逆转时光的机关的时候,我们几个也没有闲着,我们虽然分散各处,却也是找人的忙着找人,救苦救难的忙着救苦救难,很累的。”
“当时我们也都不清楚姚青羽到底能不能顺利突破北狄人的包围,找到那个人口中所谓的时空转换器,也不知道那个劳什子机器到底顶不顶用,只能硬撑着。结果如你如见,姚青羽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
陶莹蹙眉:“此话何意?”
如果姚老大能回来得再早些,她不会怀着上一世的记忆在南疆流浪。
被毒虫啃噬,被恶人欺压。
老头子也骗了她,这一世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他说会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带她回家,也都是假的。
魏红瑚扯了扯嘴角,阴郁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嫌弃他回来得太晚了,本事又不够,导致这一世纰漏丛生。”
“纰漏?”
“你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陶莹没有理会魏红瑚的嘲讽,收刀入鞘。
青羽明确说过,老镇北侯本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死在流放西北的路上;她和霍平川本应是陌路人,却发生许多纠缠,不死不休;还有柳枝和秀瑶,卷入她二人的恩怨是非,无辜枉死。
还有傅诚……
他和后世的记载相差太远。
“看来你是信我了?”
“没有理由不信。”
如果魏红瑚口中所言俱是编造,未免也编造得太详细了一些。并且无论魏红瑚口头上如何冷嘲热讽,诚如她所言,她没有害过她的性命,也没有借机害过傅诚。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是青羽的师妹,和他共承师长的遗志,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那你当初为何对我和小诚下蛊?今日又为何跟踪于我?”
魏红瑚语气轻松随意:“我看不惯姚青羽,看不惯他将身边的人都利用了个遍,所以我想看他痛苦,看他挣扎。你是他在乎过的人,也许,是他现在除了所谓的大局之外,唯一还在乎的人。”
“当初我瞧着傅家小书生对你情根深种,你对他好像也有几分意思,所以向你们下蛊,既能让姚青羽痛苦,又能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今日也是一样,姚青羽做了那么多人厌狗憎的事情,如果他还能和你破镜重圆,我心里不爽快,所以我给了傅诚一点东西。”
“我告诉他,只要用一点点,他就能得偿所愿,永远和你在一起。”
魏红瑚微微比画了一下,陶莹心下一凛,便见少女暧昧的神色随即变得失望起来:“谁知道他那么胆小,竟然没用。不然此时此刻,你们应该共赴良宵才对。”
“三娘怎么这么看着我,你也喜欢他不是吗?”
魏红瑚娇笑起来,陶莹神色严厉:“你和他只说了这些?”
“不然呢?”魏红瑚反问道。
陶莹心中稍稍一松,没有接魏红瑚的话,冷冷地注视着她:“你一路跟着我,难道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得逞?”
“非也。”
“我刚才说过了。我来,是想帮你们。”
“帮我们?”
“是,帮你们。”
魏红瑚顿了一顿,面对陶莹的怀疑的目光,不以为意道:“不要一厢情愿地相信姚青羽。他表面上看着超凡脱俗,实际上这些年他使过的手段,手上沾过的人命根本数不清。为了他心中的大局,他可以利用一切,牺牲一切,包括你,包括我,自然也包括傅诚。”
“趁事情还没有到达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
“带着傅诚离开,现在就走,还来得及。”
魏红瑚的话完全出乎陶莹的意料,她看起来非常平静,并不像在说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面不改色地盯着魏红瑚,目光越发犀利。
“三娘啊三娘,你平素不是很聪明的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犯糊涂呢?”魏红瑚感慨道,随后靠近陶莹,悄然吐气,“我的意思是——”
“他会死。”
魏红瑚说罢,旋即哂笑起来。
“不,死对于他来说太轻了。”
“他不会死,但他会生不如死,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