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诚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掠过陶莹的耳畔,他靠得更近,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眸光里满是浓烈的情愫。
浓烈得让人心惊。
陶莹看着他。
自从他们相识,他一贯知节守礼,克制谨慎,他们之间仅有的几次亲密温存也是她占据主动,有时她能感觉到他温顺的回应中,肌肤微微战栗。她也尽力避免太过唐突,加重他的紧张。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突然间豁了出去,向她求欢。
如果在从前,或许她会觉得天经地义,水到渠成,可是现在,她不能再辜负他更深了。
陶莹抽出手来:“小诚,对不起,我……”
“我知道。”傅诚恍若未闻,缓慢地拉开同她的距离,蹲下身,仰起头深深注视着她,似是带着卑微的乞求:“阿莹一定是累了,没关系,我会让阿莹开心。”他微笑着低下头,笨拙地伸出手替她解开护臂。他动作很轻,甚至有些僵硬,鸦羽般浓密的长睫在笨拙的摸索中轻轻颤动。
陶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你不必如此。”她后撤几步,侧过身去。只剩下傅诚脸色骤然苍白憔悴,双手悬在半空,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心里也有些乱,想一个人先静一静。你在我这里终究不妥,我送你回去。”
空洞混沌的胸腔被苦涩填满,傅诚长闭上双眼,艰难而缓慢地撑起身体:“阿莹,我们会长相厮守的,对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陶莹意识到她的语气太过冷硬,他内心本就缺少安定,今日虽然不知何故举止反常,或许是这次的危机让他心生恐惧,焦灼到了极点,但她总归不忍心看他失望。
在心中微微一叹,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衣袍,替他拢上,很快移开视线,平静道:“眼下事机多变,我暂且没有主意,你宽下心,别胡思乱想。”
傅诚心底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彻底破碎开来。
他曾经不明白阿莹这般耀眼夺目的女子为何会属意他,而今知道了缘由,他竟还在奢望,甚至不惜以一种最卑劣险恶的用心奢望,他有健全的身躯,有一副被人称道的皮囊,只要能够让她留恋,别绝情地将他舍弃,他什么都愿意。
就算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他也……
心甘情愿。
可是现在……
她不接受他的触碰,不敢接触他的目光,甚至也不想再哄着他了——哪怕只是一句温情脉脉的谎言,就像当初她哄骗他会放下一切仇恨,和他归隐山林;就像她骗他来日方长,他们一定会白头偕老,共度余生。
她的表情越凝重,越歉疚,越是上天对他冷酷的嘲笑。
傅诚痛苦地望向女子利落的侧影,失神落魄地退后。他用尽所有力气,才得以喘息。
半晌,右手指尖碰到袖中一个冰冷尖锐之物。
是这里的钥匙。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像是一败涂地的人寻觅到出路,他也终于找回了依仗。右手牢牢握住钥匙,他握得太过牢固,手指痛得几乎痉挛。
但他感觉不到。
“好。我会宽下心,好好待在家中,等阿莹来找我。”
“我送你。”
“不必了。”
傅诚摇了摇头,低声念叨:“阿莹你伤势还未痊愈,不能再染上风寒。况且你方才也说过,霍平川的人还没有撤走,你抱着伤病送我,只会让他记恨在心,我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或许会变得更难。”
抬起眼帘,唇角笑容清浅:“等事情过去,阿莹与我便动身去蜀中。我们说好的,一言为定,各无翻悔。”
……
陶莹在远处望着官邸的门扉轻轻掩上。
稍作驻足,利落地转身,踩着积雪离开。
她已经放任过一次自己的情感,不能再放任第二次,更不能沉溺于软弱。
她虽然答应了青羽会以大局为重,但与霍平川之间的血海深仇,她不会放弃,也不敢放弃。诚然,霍平川也不会放过她,他们之间,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同归于尽,没有第二条路。
假死遁身仍然是她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可事到如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只会立刻引起霍平川的怀疑,她只能静待时日。在这期间,她必须想方设法彻底摆脱霍平川的眼线,并且,让周围人都不再受到他的威胁和钳制。
至于小诚……
她原本便不可能和他相守,与其说先前欺瞒他是为了让分离变得不那么伤怀——尽管她的确这样思量过,但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任何人参与她的计划。霍平川不是蠢材,她要将假死做得天衣无缝,只能将戏做到最真,骗过所有人。
包括栾姨,也包括他。
或许是命里注定,他这样干净真挚的爱意,足以匹配一个与他真心相爱的女子,拥有寻常人的快乐,妻儿在侧,子孙满堂,福泽绵延。何况那一条通天之路凶险万分,忧患深重,能有人在腥风血雨之中不离不弃,共同进退,总好过一个人踽踽独行,艰难抗争。
青羽担心她会遭遇背叛,也可能事实是她负他。
可她负的人,岂止他一个。
陶莹忽然余光冷冷向后一瞥,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转身进入左前方的巷口。身后人跟着加快脚步,然而一进巷口,却发现脚下是一条穷巷,而陶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扯了扯唇角,正要百无聊赖地退出,却见一道寒光闪过,脖颈上清晰地感受到被利刃抵住的冷意:“不知魏少堡主作何跟踪我?”
魏红瑚慢慢转过身,对上陶莹坚毅沉静的面容,笑眯眯地道:“我竟不知三妹再度被人废去武功,却还有一副好身手。”
“我也不知魏少主为何如此关心于我,还望不吝赐教。”
“咱们好歹是一家人,我也曾出大力气救过三妹,有话好好说。”抬手去推陶莹手中的短刀,然而刀锋纹丝不动,反而陶莹见她没有回答,手腕一翻,短刀更进一寸,轻易划破皮肤表层。
魏红瑚闻见血腥气,眼眸犹然笑意盈盈,然而娇俏的粉腮中到底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辣。不待她开口,便又听陶莹道:“魏少堡主不必拿云策当作借口,争风吃醋这种理由太过敷衍,你我都心知肚明,就不必再多加编造了。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不妨一次把话说个干净。”
“三妹就这么笃定?”
陶莹从容道:“魏少堡主虽然爱开玩笑,但绝非优柔寡断之人。七情蛊虽然可以折磨人的心志,到底不够狠辣,更不够解气。就算你是因为云策而视我为眼中钉,未免也有些大题小作了。而且蛊毒一道向来神秘莫测,我想以魏少堡主的手段,大可以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何况这些日子我们常处一室,若真想对我下手,有的是机会。更不必花费力气救我,我死在霍平川手里,对你来说岂非更加稳当?”
“那依三妹看,既然我不是在针对你,那我是为了什么?”
“傅诚。”
魏红瑚眼色陡然一变,然而不出一瞬,少女恢复了自如神态,懒洋洋地抱起胳膊:“你诈我?”
“谈不上。”
“哦?”
“之前在义学,我便发现你对傅家的关注超出寻常之义。你不仅将傅家的家丁人口打听得明明白白,就连有关傅家的乡野传言,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魏红瑚一见到傅夫人,便准确无误地指明傅夫人出自湖州,对傅夫人闺中之事知之甚多,甚至知道傅小姐北上前不久被夫家退婚的消息。传言再是长了脚,也不会立马事无靡细地从江南传到高台。
若非存心探听,不可能如此灵通。
“而且此前我亲耳听到你向杨洪询问州学旬假时间,没过几日,你便执意往州城去。你知道义学的厨娘告假归家,多日来都是傅夫人在义学帮厨,所以你故意提前当着傅夫人的面提及此事。你一定猜准,傅夫人担忧大雪封路,会恳请我们顺路接回傅诚。”
“然后?”魏红胡挑眉。
“你刻意在傅诚面前提及解蛊之法,就差直接点名道姓,只有他最合适种下阴蛊。后来你又屡次关心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说实话,你的关心太过了,让我觉得有一点烦。”
“再者,魏家堡虽然在西北饶有名望,却只是一方之雄,堡中民众世代安重故土,又因习俗迥异,与外界的交往并不频繁,与大梁朝廷的关系则更疏远。平心而论,魏家堡的消息或许还没有我石家镖局来得快。然而魏少堡主言谈之间对华京的动向了如指掌,不仅洞悉朝堂上的官吏人事,还对姚国师一行人的行程有所把握,甚至知道姚国师下榻在东山寺。难道不奇怪吗?”
除夕那日魏红瑚毫无征兆地提起霍平川和青羽时,她心中便疑窦丛生。按理说魏红瑚一个孤女,且刚被认回魏家堡不久,不该有这般灵敏的耳目。是以她专程向云策求证,就是想弄清魏红瑚的消息是否从云策那里听来,但云策说得很明白,但凡关乎朝政和军务,他不会与旁人多言。
她自然是相信云策。
而且关于魏红瑚提及的一些隐晦之事,云策也并不知情。
就算假定魏红瑚手中有探听消息的非凡渠道,但青羽并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路,也没有召见沿途官员,只带了少部分人马,轻车简行,直奔高台。连西北一方的封疆大吏也不知道青羽眼下就在甘州境内,魏红瑚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得不令人生疑。
“如此种种,我只能猜测,醉翁之意不在酒,魏少堡主心中另有图谋。”
“原来这些时日三妹不声不响,对我放任自流,是在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想抵赖也不行了。”魏红瑚忍不住拊掌赞叹道,“我也想说,比起镇日死鱼一样没什么表情的陶三娘,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你。”
“只是三妹对魏家堡的评价还是太委婉了些,你不如直接说她们固执又闭塞好了,成天只知道守着堡里那一亩三分地,就算操练不停,却也压根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一点芝麻大的权力恩惠斗来斗去的,烦都烦死了,我都不耐烦在里边待着。再这么下去,魏女将军留下的家业迟早得被败光。”
魏红瑚咂着嘴,话音一转,玩味的神情变得阴沉:“不过么,三妹此时发难,难道就不怕我下狠手将你除掉吗?”
魏红瑚说的没错。
尽管她武艺寻常,但极为擅蛊,反观自己如今武艺全失,又是孤身一人,若非抢占了先机,根本没有与对她上的可能。
陶莹不以为意地一笑,紧接着目色一凛:“魏少堡主大可以试试,看是已经架在脖子上的刀快,还是你的软鞭,抑或是你的蛊虫更快?”
“云策为你作保,所以我不会问你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但傅诚只是一介书生,与人无仇无怨,我希望魏少堡主能够实话实说。你为何偏偏针对他?”
“还有,我从不知魏堡主曾到访过南境,魏少堡主究竟是何方神圣,还请一并如实告知。”
魏红瑚好整以暇地道:“这些么,我不能告诉你。但你猜的没错,傅诚的确是我所有目的当中的一个。不过三妹大可放心,我不仅不会伤害他,我还会帮他。”
“同样,我也会帮你。”
“你究竟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陶莹沉眉,手握着刀尖微微一偏,径直对准咽喉。魏红瑚直直感知到她眼中的杀意,收起戏谑,冷冷道:“我是谁不重要,想做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杀不了我,也不能杀我。”
顿了一顿:“栾云策和我之间有连心蛊,你杀了我,他便会立刻感同身受,我若死了,他会立刻痛不欲生。字面意义上的痛不欲生,绝不掺假。这是其一。”
“其二,若我真的想伤害傅诚,此前我也一样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下手,但我没有。”
的确,从魏红瑚露面到现在,有无数下手的机会。就算她一直对魏红瑚有所防备,也难以完全防范。
“你想要杀我,无非是因为你害怕我会对傅诚和傅家不利,导致傅家人重蹈前世的覆辙。实不相瞒,我是想过直接杀了傅诚,一了百了。只是很可惜,我年幼无知的时候受人蒙蔽,发下毒誓,不论再怎么任性,都不会滥杀无辜。”
在陶莹震惊的神情色中,魏红瑚轻轻哼笑一声:“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了。你觉得我的猜测对吗,三妹?或者我应该叫你一声……”
“师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