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雨来,斗大的雨点不间断地砸在平顶屋檐,发出浑浊的响声。西北的雨大多急来急去,这一场却一直持续到天明。
陶莹也在母亲灵前跪了一夜。
双膝传来密密麻麻的痛疼,她浑然不觉。母亲谢琼芳的灵位在上,一点责罚罢了,算是她唯一可以尽孝的方式。
方才她陈说,霍平川不过是一个引子,她本性如此,年少时不知放纵才是世间最痛快事,坐囿于情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不知抛开枷锁,人与人之间竟可以无限快活。
以父亲的条条框框,这些话实属大逆不道。
不过她这一生本来就违逆他的期待,他想要一个温柔贤良的女儿,最好像秀瑶那样娴静体贴,偏偏她习武,成日不是混在镖局武馆的男人堆里,便是江湖鱼龙混杂之地;他想要她奉父母之命,嫁人成婚,相夫教子,偏偏她一心追求自己的感情——后来还将秀瑶也带得歪了。
他一向对她不满意。
陶莹听着屋外浊浊的雨声,唇边慢慢荡出一丝嘲意。
她从不后悔,受伤流血时不曾,同霍平川恩断义绝时不曾,自断筋脉时,从鬼门关走过时不曾,唯独有一件。
父亲说得没错,是她害死了秀瑶。
她情愿放弃所有,按照父亲的期待活着,只要……
秀瑶还活着。
中途栾金慧来过,要她回去休息。
陶莹不肯起身,栾金慧心疼得紧,却毫无办法。她看着陶莹长大,对陶莹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这孩子通透坚强,但也正是因为太坚强,只要是她下定决心的事情,决不会放弃。
当年也是一样。
当初他们几个并不看好霍平川。
虽然并不清楚霍家到底犯了什么滔天罪孽,以至于霍家全族被抄家籍没,霍家所有男子尽数流放,霍平川也被贬为军卒,守卫高台县城门;也以为虽然霍平川其人的确出类拔萃,乃人中龙凤,但是霍家毕竟是开国功勋,曾握铁券丹书的镇北侯府,霍平川生来就是镇北侯世子,一朝困厄,心中定然不甘,未必会将情爱一事看得十分重要,更或者,在他心中,他始终是生来高贵的天之骄子,芸芸百姓于他不过草芥,有着云泥之别。
而阿莹于他不过是将就而已。
困境之中的人往往会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但要说就此对那根稻草产生多么深厚的感情?
未必。
她是过来人,太明白一段将就的感情,不论是因为同情还是怜悯,都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永远维系。
因此他们并不同意,但也没有强烈反对。反对也没有用,阿莹对霍平川一往情深,为了他奋不顾身,宁肯遍体鳞伤,也全然不顾。
可是老道如他们,也只预见到了一半。
整整一夜,栾金慧心急如焚,又想到谢琼芳临终时对她的嘱托,心中更加酸楚,辗转反侧,压根睡不着觉。压着火气勉强捱到日出,一把将睡得酣死过去的丈夫提了起来,要石忠义去找他的好义兄,赶紧开了他那尊贵的金口,结束对阿莹的责罚。
石忠义被妻子强行从香甜的睡梦中拉回,不敢怒也不敢言,捂着被发痛的后脖子,麻溜地滚下床去找陶荣。刚迈进隔壁大门,便见义兄神色凝重地站在后院门口,两鬓似乎更白了。
一见是他,便苦笑着道:“不必说了,我已经让她走了。”
石忠义神情大变,莫非这陶老哥盛怒之下把女儿赶出家门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迟疑着开口,陶荣只是摇头,苍白面色中掺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石弟和弟妹不必担心,我只是让她先行离开。从今往后,她想怎样便怎样,只要不给家中招致灾祸,随她吧,我管不了了。”
……
“陶姑娘,你可算来了,人家等你等得好苦!”
陶莹走进福庆楼,一道鲜绿身影就扑了上来,在她肩头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不时还扬着绢丝手帕,恨恨地捶在她的肩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难道是你家里同意我们的事情了?”柳官哭得梨花带雨,甩了甩袖子,嗔问道。
“你来了,我如何能不知道?”陶莹搂过他腰,勾了勾唇角,笑容飞扬不驯,语气暧昧至极,似乎有让人脸红心跳的魔力,“不答应也没用,我只想同你双宿双飞,他们管不了我。”
还不到饭点,福庆楼里客人寥寥,但柳官一大早就招摇地从楼上客房下到大堂中练嗓,引来许多路人侧目。此刻陶莹突然出现,又是一进门就和柳官抱在一块,看热闹的人群登时切切私语起来。
陶莹不以为意,任由柳官抹着眼泪,又敲又打了一阵,转头赏了店小二一枚碎银,要他送一壶好茶上楼给柳官润嗓,又说以后但凡柳公子练嗓,务必送上店里最好的茶,等闲的茶叶不要。
白花花一枚碎银,成色极好,在高台县算是大手笔,在人群激起了一阵的吸气声。
柳官这才转哭为笑,扯着帕子捂脸道:“果然还是陶姑娘心疼人家。”说罢,便扭着腰,拉着她的胳膊往楼上走。
进了客房,房中香气浓郁得摄人,陶莹习以为常,大步到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桌对面坐着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眼见陶莹坐下,有些无措地朝着柳官张望了一番,被柳官拿团扇点了点额头,才呆愣愣地起身,低头站到一边。
“这孩子看着不灵光,但很老实,没什么心眼。本来是要被家里人卖到窑子里,我看她怪可怜,就半道买回来了。”柳官施施然走到一旁的妆镜前,打开一支黄杨木的匣子,取出里头的胭脂用力涂抹在脸上,“刚才哭得太卖力,妆都花了。”
“叫什么名字?”
“问你呢,说话呀。”柳官画眉的手不动,斜飞了一眼女孩。
女孩这才讷讷地答道:“杏花。”
柳官冷冷一笑,没好气地掷了笔,摔在那叫杏花的女孩子脚下,将她吓得缩了缩脖子:“教过你多少遍,什么杏花,是柳叶,柳叶!你给我记住了,不许再提杏花两个字,否则不许吃饭。你爹娘为了你那痨病鬼弟弟卖了你,差点就成了陪笑卖肉的婊子,你还对他们念念不忘,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真是蠢到家了。”
“她年纪还小,一时不能适应,你慢慢教就是。”
陶莹看了看女孩,目光顿住:“她五官有些像你。”
“像吗?我怎么不觉得。”柳官没注意她语气里的不同,不屑地嗤了一声,抚着面庞道,“算了,你说像就像吧。能够有几分像我,也是她的福气,毕竟不是谁都能够如我这般天生丽质,花容月貌的。”
陶莹也已习惯于柳官日常的自怜自惜,嘴角翘了翘,解下皮护臂扔在桌上,拉起袖子,手臂上赫然一条猩红伤疤,皮肉翻起,隐隐有溃烂的趋势。
柳官从镜子中看见,也顾不上补妆了,慌慌张张地迈着小碎步奔到陶莹身侧,紧紧捂着心口道:“哎哟,这伤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严重?可真真是心疼死我了。”
“行了,又没在人前,倒也不必这么浮夸。”陶莹不以为然,“路上赶得急,没时间处理,不过我事已经先用烈酒淋过一遍,不碍事。”
死不了,就不是大事。
“你可是老江湖了,随身带着金疮药,能抽不出一丁点时间处理?哄我呢?多半把药给别人了吧,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当圣人呢。横竖痛的也不是我,我才懒得管。”
陶莹没有作声,柳官寄身欢场多年,眼明心快,但这次猜得并不准确。
她多年来的习惯,随身总会带着伤药,这次的确是用给了王姑娘不假,但她年少时有两三年随着石家镖队南下押镖,天南海北,路途遥远,身上并不会只带一份伤药。
原因无他,如今她反应不再迅捷,比原先容易受伤许多,似乎也更吃不住痛了,剂量用得大,按照原来所需分量准备的膏药,便显得捉襟见肘。
这两年来,她虽然对这个结果有所准备,若非这次趁着帮栾云策捉拿马匪的机会,那几人穷途末路,招招毙命,必得全身贯注,小心应对,也无法试出真实的水平。
云策一向观察细致,但她也有意掩盖,因此没有用尽全力,即便不慎受伤,当下也未显露分毫,也不知他到底看透了多少。不过以她对云策的了解,若他看出她蓄意藏拙,应当会自行帮她掩饰,而不会告知给栾姨他们。李硚那边她也再三叮嘱过,甚至还搬出了云策这尊大佛,也应当不会出岔子。
当年她几乎断了手筋,这双手没直接废掉,还能握刀,已是万幸。
陶莹眼睛始终停留在手臂上,眼眸中略微收起些散漫,却照旧没有多余的情绪。
“你说你这么辛苦,又是风尘仆仆又是受伤流血的,到底是图哪般?受伤了都没有人发现,倒是能撑。”
柳官嘴里说着嫌弃,到底交代柳叶去找店家要些棉纱和药酒,柳叶一出门,便换了一副慵懒模样,打着扇子哼道:“我这么浮夸还不都是为了你?”
陶莹顺手解下另一只护臂,静静地转动着手腕:“这段时日的确多亏有你。”顿了顿,又道:“你怎么突然来高台县了?王家找你麻烦了?”
“那倒没有,人家看你久不归,相思成疾,特地来寻你。”柳官抛来一个媚眼。
“看来这些日子,王家的确还算安分。”陶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她和王家长子王瑞风等人结怨已久,这些年石家在本地的声望和人脉日益壮大,并且结交的又都是江湖绿林,他们有所顾忌,不敢直接报复她,但也不至于轻拿轻放。报复不了她,未必不能打柳官的主意。
本来这次王瑞风所谓看上柳官,指使鸨母毁约一事,分明就是冲她而来。
耳畔想起来昨夜陶荣开头那番话,他说,这次王家之所以不追究,是因为云策四处打点,王家算是卖了云策一个面子,毕竟云策是定王麾下将领,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家哪敢得罪。
陶莹目色微微一冷,心中的警惕只增不减。
当真不是因为……
霍平川么?
“既然你也觉得我辛苦,那总得补偿我一二分。”柳官觉得没意思,半边身子斜靠在美人塌上,无聊地拨弄着鬓上硕大的绒花,“虽然我感激你替我赎身,可你那么一闹,甘州城我是彻底待不下去了。我看这地方还不错,想置个宅子,再雇一个粗使的婆子。宅子我已经看好了,你什么时候得了空,替我跟牙人买了吧。”
陶莹柳眉一抬,眼中露出诧异:“你不想回去了?”
柳官以绢遮面,幽幽道:“我都记不得家乡长什么样子了,回去做什么,还不如在西北待着来得快活。”
陶莹自然不会勉强他,点了点头道:“我会遵照约定,尊重你的意愿。只要你想离开,我会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想留下,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危。”
柳官听她应下,这才回复了兴致,慢悠悠回道:“你嘱咐的事情,我一直小心关注着。你跟我说过的那些个尾巴……”
“好像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