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了。”
李硚停下骡车,嘴里仍然喋喋不休:“好好一个姑娘家,满腔热情,陪着心爱的男子度过了最艰难的几年,吃了不少苦头,好容易男子发达了,结果转头就把姑娘给踹了,另娶了一位高门小姐。这事搁谁身上不得气疯?但凡我家阿妹被人这么欺负,我一定要把那混蛋教训得连他爹娘都不认识。”
傅诚思索了片刻,认真道:“按照本朝律例,只要双方写下婚书,任意一方毁约,都要受鞭刑。若按你所说,那男子肆意毁婚另娶,女家为何不告官,堂堂正正地让男子受罚?”
“傅公子你可真是……”
李硚咽下“天真”两个字,无奈地摊了摊手:“民不同官斗。现如今男子可是达官贵人,陶家只是普通人家,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人家想要捏死我们这些老百姓,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怎么告?”
“朝廷有法度,不别亲疏,不殊贵贱,若王孙贵胄全都仗势怠慢,而官员不能一视同仁,秉公执法,天下难以清穆,百姓亦难以安心。”傅诚略一沉默,清俊端正的面庞上流露出凝重之色,沉吟道。
李硚不以为然,什么高低贵贱不分,根本就是些废话。这些话说着好听,根本不可能实现。那些衙门里的官老爷们要多征捐税,只要一声令下,老百姓们就得交,不交就得杀头。他们兵士成日出生入死,若是死了,连抚恤金也也未必能落实,即便能发到家人手中,也不知经过了几层盘剥。
他来这里投军,也不过是听说定王殿下从不克扣军饷,若是死在战场,家人可以拿到足额的恤金罢了。
这果然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完全不懂世间的法则,以后少不了吃亏。
李硚突然有些可怜起他来,但人家一个公子哥儿,处境比他好多了,哪里需要他可怜。
接着转回正题,苦口婆心地道:“嗐,我说这些,无非是想教傅公子知道,陶姑娘看着水性杨花,风流成性,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我虽同她交情不深,但也听乡人说过,她原来当真是爽朗率真,英姿飒爽,虽然谈不上漂亮吧,却是独一份的气度。要不是一片痴心错付,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若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还请傅公子多包涵。”
李硚说完,满意地咧了咧嘴角。他这一路上糊里糊涂,先是被陶姑娘赶上马,接着傅公子被陶姑娘非礼轻薄,不仅恼了,还恼得厉害,非得要下车自己走,他只好又回到了骡车上。
他当时见到那一幕,差点惊掉下巴。他光猜到陶姑娘见色心起,想要同傅公子亲近一二,却没想到这陶姑娘路子这么野,直接上了手,连事前的铺垫也没有。
印象中陶姑娘虽然有个女登徒子的名声,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动手动脚,强人所难的事情。估计看人家是新来的,没有防备,准备先下手为强吧。也或许……
李硚飞快地看了一眼傅诚。
啧,真俊。
他要是女人,他也喜欢。或许这人实在太好看,便是陶姑娘这样的老手也一时把握不住,鬼迷心窍了吧。
李硚收回跑远的思绪,想了想自家将军对陶姑娘的拳拳爱护之心,又思考了一下自己孤零零的处境,决定多说一些好话,把陶姑娘非礼知县公子这件事情给抹过去。虽然这小公子看着好说话,但人家父亲大小是个县官,今后两家同在一地,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也别弄得那么僵硬嘛。
心中喜滋滋地,将军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想来想去,于是将痴情女子惨遭抛弃,从此自暴自弃,游戏人间的故事言简意赅地告诉给了傅诚。就差直截了当地跟傅诚说,虽然陶姑娘摸了你的手,但她不是故意的啊!
当然,他一个小人物,也不想惹上官司,因此隐去了霍平川的身份,只以负心汉替代。不过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初霍平川流放高台,就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地方,高台县谁人没见过他?谁不知道他和陶莹的事情?霍平川起复回华京,所有人都以为陶莹守得云开见月明,以为如斯偏远的土窝窝里竟然也能出一位侯爵夫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便是整个甘州城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谁知后来竟然这种结局,让人觉得十分唏嘘。
傅诚微微颔首,彼时他惊讶于女子前后变化,旁若两人,如此说来,的确情有可原。
“虽则情有可原,但如此放浪形骸,伤人伤己,于情于理都不可取。李侍卫是她亲近之人,或可多加劝诫,还望早日迷途知返,万勿再行错事。”他神色端肃,无比真挚地说道。
李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男人嘛,总是怜惜更娇弱的女人,也总是愿意对受过情伤的女人多加几分体恤。然而听书呆子这意思,陶姑娘更像是……
一个需要洗心革面的罪犯?
得,又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害他白费许多口舌。
李硚腹诽完,在县衙后门处将傅诚放下,拱手告辞,准备找个地方把骡子卖了换匹马,回营交差。
临行前忽然看见路上一道扭着腰,翘着兰花指的艳丽人影,傅粉簪花,莲步款款,行动间带起一阵香风。那香粉的气味未免太浓,隔着半条街也能闻到。
李硚打了个喷嚏,朝着那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曹操曹操到。”
“你看,那就是陶姑娘如今养着的那位叫柳官的,听说本来是楚风馆的头牌,被陶姑娘花重金赎了身。唉,人家唱一首小曲的赏钱,比我一个月的军饷都多。”
傅诚顺着李硚的视线看过去,但见一个身着鲜绿的男子。
他五官隐在一层厚厚的脂粉之下,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浑身色彩浓艳,堆金叠玉,过犹不及,显得有些俗气。说话时嗓音尖细,像是说话人刻意压着嗓子,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但本朝南风尤其盛行,上一任皇帝曾命亲信公开搜罗俊美少年入宫,充作内臣,宠爱非常。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股风气从宫中刮到民间,一时间男色风行,甚至不少穷苦人家将清秀的男童卖给达官显贵作娈童,或是卖到专门的小倌馆,经老鸨调教几年,便可同娼妓一般,挂牌接客。
傅诚虽无此癖好,但也知晓江南士林不少名流儒士以此为雅事。只不过那些小倌虽然以色事人,却不会如此浓妆艳抹,反而因为精通琴棋书画,审美颇佳,又因江南士人爱好清新淡雅,故而穿着打扮着重突出一个“雅”字,若偶然见之,也只会以为是某户富贵人家的风雅美少年。
“这也不怎么样嘛,不阴不阳的,像个太监。”李硚努着嘴评价道。
傅诚垂了垂眼眸,眼前没由来地闪过今日骡车上那一幕,女子红衣夺目,容色逼人,掌心滚烫,只紧紧一握,也能感觉到她手掌上细密的伤疤。
柳官鲜绿色的人影已经走出视线之外,傅诚朝着李硚深深一拜,算是谢过。李硚从来没受过这种大礼,吓得差点从骡背上跳起来,再三地摆了摆手,逃也似地驾着车走了。
傅诚目送他直到远去,才转身进了县衙。
高台县署占地不大,县衙后堂再往后,有一个合院,是专门规划给前来赴任的县官居住的宅所,里面陈设简单,只供给最基本的家私器用。
傅家人搬进来后,宅子里除了多了几床被褥,几笼箱子,以及一笔墨纸砚之外,同先前几乎没什么区别。
傅诚一进门,院中空空荡荡,时至傍晚,也没见炊烟,只有一阵高低起伏的咳嗽声传来。
他卸下背上的书箱,工整地放回房,疾步走到正厅,便见父亲傅峻端坐在书案后面,案上一堆小山高的黄册。傅峻一面捂着袖口咳嗽,一面翻阅面着前的黄册,浑然不觉长子已经回来了。
傅诚没有出声,挽了挽袖子,往厨房走去。
厨房灶台砧板上几颗零落的腌菜,锅里的水和米黏成黑乎乎的一团,冻得发硬。
衙署里有伙夫,是为了值班的更夫和衙役们而设,并不供应官员的三餐。傅家也并未雇佣管事或者仆婢,事事全赖亲力亲为。傅诚一看,便知道父亲因为系心公务,将水米一气放进锅中,便又回去阅览文簿,将后续全然抛在脑后。
他微笑着摇头,小半个时辰后,他端着一碗小米山药粥,一碟子豆角放到父亲书案一角,又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旁边的豆油灯。
灯芯一亮,屋子里跟着亮堂起来。
傅峻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这才发现天色已暗,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再一看,饭菜已经布好。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赶紧合上黄册,洗手擦脸,叮嘱儿子一起吃饭。
“山药粥好啊,补肺养胃,刚好为父还有些水土不服,诚儿费心了。”傅峻夸赞完儿子,慢慢喝了几口热粥,登时便觉得浑身发暖,四体通泰。
放下碗,笑眯眯地问道:“为父今日一整日没有见到你,可是去哪里游玩了?”
“我去了一趟甘州城。”傅诚恭谨地答道,“想亲自问问学官何时能够入学。”
傅峻愣了愣,才想起来前日上值前,诚儿似乎是同他说过这事儿。
他刚刚赴任,有许多公务需要交接,加之他既然领治一方,对治所境内一应人事都应当了然于胸,因此傅峻一到任,便找来了县中黄册,查看近几年来人丁事产以及赋役的情形。他这些日子夙夜忙碌,竟然完全忘了儿子要去州学的事情。诚儿离家三日,他也竟然完全没发觉。
傅峻讪讪一笑,连忙关切地问道:“路上辛苦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见儿子轻轻摇头,说了句“一切都好”,才放心地问道:“学官怎么说,何时能入州学?”
“说是文书未齐,还得再等一等。”
傅峻闻言,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大梁科举制度承前制,考生必须出身官学。官学又分县学、州学同国子监。国子监多为华京权贵子弟聚集,少有寒门子弟,便暂且不提。寻常学子只有考中生员,也就是秀才,才能上县学,若在县学中品学出众,便有资质进入州学;州学岁考一二等者,才能参加科考。
诚儿已经是生员,学业拔尖,很早便入选徽州州学,并且业已在今春的岁考中拔得头筹,已获录科。然他这次举家赴任,诚儿随之离开徽州,需要转进本州州学。
不过一份官帖的事情,怎么反而一拖再拖,拖了足足有半月时间。
西北地处偏塞,军镇繁多,又连年战乱,许多县城并未设有县学,只有州府治所才有官学。若无法进入甘州州学,那么便连一个读书的去处也没有了。
明年朝廷就要举办秋闱,可切莫耽误了。
傅诚察觉到父亲的担忧,温声安慰道:“父亲不必担心,我平素再多温几遍书,不会落下功课。高台虽然不似江南繁华,底蕴深厚,却很清净,正适合安心读书。”
顿了顿,微微一笑,眉眼温润如玉:“再者,我早已听说此地风光雄壮,也可以趁此机会偷个闲,出门见识一番。”
傅峻赞同地点点头。
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贤良方正,聪颖刻苦,从小就没怎么让他费过太多心。比起长子,他本就微不足道的关注更多给了体弱多病的幼女。对于这种疏忽,他始终觉得有些愧疚。
“对了,我今日接到你母亲的信,说她和贞娘日前已经从湖州启程,算算信上的日子,大约再过一个多月,她们就能抵到高台县。”傅峻说起,笑容在满是褶皱的脸上漾开。
傅诚默了默,眼神凝重起来。
“贞娘……也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