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宝光丹气2023-05-29 21:553,856

  陶家坐落于高台县十字主街西口,前面是肉铺,中间一进院落是陶荣和伙计屠宰牲畜的地方,最里面才是主家的住处。

  陶家肉铺隔壁就是石家镖局,掌舵人石忠义和陶荣年轻时共同投身西北军,在战场上结下了过命的交情,是拜把子兄弟。从西北军退伍后,弟兄两个并未回乡,而是选择携家眷定居在此地,比邻而居。

  陶荣在军中时便以勇力著称,于是选择了屠户的营生。

  而石忠义的夫人栾金慧出身于江湖世家,是以石忠义依托夫人在江湖上的声望人脉开了一间镖局。不久后北狄入侵,西北大乱了一阵,绿林林立,盗匪横行,北上的商队为求自保,成倍地雇佣镖师,石家镖局镖师武艺过硬,价格公道,因此立住了脚跟。

  前几年北狄遣使谈和,双方订立盟约,北狄向大梁称臣,每年遣使贡马,大梁则赐给北狄大量金银财物,并且通关互市。至于瓜沙肃三州,则由永祯帝大笔一挥,割让给了北狄,以示天朝上恩。

  但北狄贪得无厌,辄造衅端,在边境多行杀掠,并常常谎报遣使人数,向大梁朝廷索取更多金帛。边关百姓深受其害,又有三州的前车之鉴,对北狄恨之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寝其皮。

  栾金慧同丈夫提议,北狄纵然可恨,但自古产良马,何妨押镖时一道贩马,贩往中原地带,再带回南方的茶叶、丝绸等在本地贩卖,总之都是自家的镖师和马队,一石二鸟。

  石忠义爱妻心切,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对于夫人的话自是无有不从。事实证明石夫人眼光,石家镖局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承包了这一侧的好几间宅院。

  原先平起平坐的格局,如今倒像是陶家被拱在角落一般。但这些变化并没有妨碍两家的关系,两家人始终亲密无间。

  陶莹踏进家门时,天已傍晚。

  陶家没有旁人,店铺早几日前就关了张,平素住前院的伙计也没在,陶荣一个人坐在主屋桌前,身后是陶莹母亲的牌位,牌位前面的香炉里还燃着几缕青烟。

  同人们印象里的粗鲁屠户并不一样,陶荣长相周正,体貌魁伟,阔面重颐,浓眉剑目,年轻时虽非美男子,却也仪表堂堂,极具男子气概。也许是因为自幼苦读,甚至考中了秀才,后来虽然投笔从戎,在战场上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通身却始终有一股冷静庄严的精气。

  黄昏色暗,陶荣高大的身影略显佝偻,两鬓斑白,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疲惫而沧桑的雕塑。

  看见女儿进来,陶荣没有动作,父女俩就这样各自无声地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陶荣才伸手指了指放着牌位的高脚方桌。

  “跪下。”

  陶莹不置一词,平静地走上前,依言跪下。

  “你这次闯的祸,多亏云策四处找人打点,王家这才决定不追究。”

  陶莹没做声,暗暗皱了皱眉。

  是云策?怎么会?

  陶荣缓缓站起身,也走到亡妻的牌位前,他低头看着女儿,心中涌起一阵轻微的愧疚,伸手想要弹去她肩上的尘土。

  最终只是收回手,沉起脸道:“阿莹,两年了,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究竟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清醒?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你赔付上一辈子?”

  陶莹凝视着面前那几缕青烟,缥缈薄弱,很快就隐没在空气中,没有一丝痕迹。

  她面无表情道:“父亲,我知道你嫌弃柳官出身贱籍,但是事已至此,柳官当然可以不进门,我可以养他在外面,也可以带他浪迹天涯。若您还想让我在您跟前尽孝,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

  陶荣气得手指微微哆嗦,但仍然尽力压制着心中怒火:“你知道我说的究竟是谁!霍平川,区区一个霍平川,就能让你如此作践自己?我从前竟不知你如此软弱!”

  霍平川这个名字一出,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陶荣有些后悔,但覆水难收。

  陶莹神色漠然,恍若未闻:“我根本不在乎值不值得,我只在乎开不开心,有谁能让我开心,我就同谁在一起。人生苦短,何苦还要诸多约束为难自己,不如及时行乐。”

  “好……好得很!”陶荣怒不可遏,大掌重重地拍向桌子,忍不住叱责道,“你是快活了,可别人呢?如果当初不是你一意孤行,引狼入室,秀瑶也不会死。她是因你而死!事到如今,你却还为了一个害死你妹妹的人,自甘放纵!”

  “你已经害死了秀瑶,难道……难道还要害死我,害死忠义夫妻,害死十九,害人死我们所有人么?”

  到最后,语气已经十分严厉,却带着隐隐的颤音。

  陶莹闭了闭眼:“父亲是想我给秀瑶偿命?”

  此话一出,陶荣身形猛然一颤,几乎站不住,只得紧紧握住座椅的扶手,慢慢红了眼眶。

  他别过头,良久,却听女儿轻描淡写地说道:“秀瑶死前说过,她不怪我,要我好好活着,所以我不会自责,也不会寻死,我会活着,好好活着。我想苟且偷生,也想活得痛快,不管是放纵也好,堕落也罢,我只图一场自在快活。可父亲您若觉得我活着就该当赎罪,不断自苦,恕我直言,您不如当作没有我这个女儿,大家都松快。”

  陶荣跌坐在椅子上,神情萧疏而沮丧,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听着陶莹继续说道:“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倒是父亲您应该正视现实,那个您也许曾经引以为傲的女儿……”

  “已经死了。”

  ……

  陶家隔墙,栾金慧不耐烦地催促着丈夫。

  “到底怎么样了,还在跪着没有?”

  自诩豪气干云,令人闻风丧胆的石豪侠、石镖头,此刻在妻子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趴在墙头,做贼一样瞭望陶家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还跪着呢。”石忠义叹了一口气,“这对父女呀,怎么都犟到一块儿了呢?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各自退上一步,何至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这陶老哥也是,枉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声音轻一些,态度温和一些,好好说话,给阿莹一个台阶下,结果倒好,非得拉扯出秀瑶的事。他们父女本就缘薄,不似寻常人家,他这不是,这不是把阿莹往外逼吗?”

  栾金慧脸色一变,不理会丈夫的长吁短叹,转身就走。石忠义连忙从墙头上跳下来,拉住妻子:“你做什么去?”

  “去找你那陶老哥好生理论理论。”栾金慧冷哼一声,心直口快,“不是我偏心,秀瑶的死,的确是霍平川造成的不假,可怎么能一味怪到阿莹头上?陶老哥真有气性,何不干脆杀去华京找罪魁祸首算账?只要他敢,我栾金慧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石忠义好声劝道:“秀瑶是大嫂亲妹妹唯一的骨血,身世又可怜,陶老哥和大嫂情谊深厚,自然看重。”

  栾金慧不以为然,面上露出些许不屑:“他也好意思说?当年他只身投军,留下琼芳阿姐一个人在家,既要奉养婆母,还要照顾阿莹。琼芳阿姐替他给老娘送终的时候,他在哪里?孤儿寡母被他们陶家本家的叔伯们欺负的时候,他在哪里?要不是我把琼芳阿姐接到栾家山庄,她们母女俩铁定被陶家人欺负死了。”

  “琼芳阿姐去的早,陶老哥在军中来不及回来,还是我替嫂子操持的后事,嫂子的坟茔还在栾家山庄呢。这些年我亲眼看着阿莹从那么小小的一个女娃娃长成大姑娘,要说心疼,阿莹等同于我的亲女儿,我怎么能不心疼?你们男人都是甩手掌柜,懂什么?”

  石忠义知道妻子和陶家嫂子感情深厚。他们兄弟两个从军,虽然全了家国情义,但也的确亏欠自己的妻子很深。

  栾金慧和他相识之时,他已经从军,他们一开始就说得清楚明白,栾金慧知道若执意嫁给她,摆在两人面前的是什么,但妻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

  陶荣夫妻则不一样,两人是先成婚,后分离。但不论陶荣是寒窗苦读,还是投笔从戎,谢琼芳一直默默支持丈夫的所有决定。

  陶荣忠心许国没什么可指摘,让栾金慧不满的是,作为一个丈夫,陶荣不能妥善安置自己的妻女,让她们平白受了许多苦。

  她幸运,有一身足够自保的武艺,也有得力的娘家可以依靠,谢琼芳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一旦离开丈夫和夫家的保障,只能如同一叶漂萍,朝不保夕。而对于这一切,陶荣似乎完全没有预见到。

  石忠义小心地搂过妻子的肩膀,任由她发泄似的在自己胳膊上拧了几下。

  待妻子消了气,才慢慢说道:“说起来,秀瑶那孩子真的可惜,后娘虐待,亲爹又懦弱无能,还沾上了赌瘾。好不容易脱离那家人,马上都要和心爱之人成婚了,却被霍平川带来的采红使挑去宫里,半途害病走了。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如今可能都做母亲了。”

  栾金慧也深深地叹息道:“可也不能怪阿莹,是霍平川那小子心术不正。当年咱们虽说不同意阿莹和他要好,也只不过觉得不是一路人,将来未必能合到一块去,但他到底是霍老侯爷的子孙,总以为先人忠正,子孙也不会差。万万没想到,霍家满门英烈,偏生出了这一个生性凉薄狡诈的小人。也怪我,自以为见多识广,火眼金睛,却没看出来霍平川的腌臜本性。”

  石忠义“啊呀”一声,大手扶住夫人的腰,却被栾金慧美目一瞪,没好气地从腰上拍掉。

  他也不恼,只好声好气地道:“刚才还说是姓霍那小子心术不正,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况且咱们是人,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把所有人都看透呢?”

  “我真是不明白,如果他还只是一个流放的军卒,被困在高台,想要飞回枝头做凤凰,那么为了想法设法地往上爬,或许必须踩着别人的血和痛,将所有人当做垫脚石,如此这般,还有些道理。”

  栾金慧沉眉:“可是他已经重新被起用,回了华京,成了镇北侯。阿莹已经同他一刀两断,他也如愿另娶了她人。现今他位高权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为什么还要指使采红使来找秀瑶的麻烦?”

  “更可惜的是阿莹。”

  “这孩子我再了解不过,她从来爱恨分明,绝不会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当年我们接到她从华京传来的信,说她与霍平川已经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秀瑶死后,镖局兄弟们都气愤不已,愿意压上全部身家性命让霍平川血债血偿。可是阿莹却跪在所有人面前,以命相阻。她与秀瑶感情如此深厚,我不信一个霍平川就能让她不顾丧亲之痛,深爱难了。”

  “若她是真的快活也就罢了。我不像你的好大哥,总盼着孩子们按照自己的想法长大,我只要他们快乐平顺。就算阿莹自立女户,招十个上门女婿,又有何不可?”

  石忠义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妻子真的给阿莹招十个上门女婿,惹得陶老哥不痛快。又怕自己惹了妻子不痛快,赶明妻子把他一脚蹬了,自己招上十个年轻力壮的小白脸。

  他左右为难,只得挤出笑脸小心安抚。栾金慧如何不知道丈夫的想法,瞪了他一眼,紧紧叹气:“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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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成未来权臣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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