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没有在宁远驿耽搁太久。
恰好有信差回往关中,将先前在宁远驿中所换的马匹骑回,正巧是石家暂借的那一匹,陶莹一看便认出,这匹毛色微微泛金的栗色骏马是十九心爱的坐骑,十九给它取名大英雄。大英雄据说有关外良驹的血统,体格健壮,千里绝群。十九十分爱惜,平常根本舍不得骑。
陶莹一猜便知,这次借出大英雄,应当是栾姨的主意。
石家镖局送来的马都是上等好马,驿丞生怕被人调了包,这几日一直惴惴不安,此刻能够物归原主,不由得高兴起来,亲自给马匹喂了草料,又打水用马刷将鬃毛刷得干干净净,交还给陶莹,本想请她在驿中用些茶,余光瞥到傅公子那张凛然正气的脸,咽了口唾沫,作罢。
李硚则忙前忙后,给骡子套上车板,虽然只是光秃秃的一块厚木板,板下两只轱辘,但足以代步。宁远驿离高台县五六十里路,一气儿走回去,也能把人脚底走秃噜皮。何况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走不了多远,定然就会哭着喊累。
也不知道书呆子是怎么来的。
他一看傅诚皱眉,便赶忙说明这块车板连同这只骡子是前几日他们埋伏马匪时用以乔装的道具。驿站那头公家的驴,还好端端地在后院牲棚里待着。
李硚擦了擦汗,忽然觉得自己请了个大爷。幸好这书呆子还算有眼力劲,没有真当自个儿是个大爷,时不时打个下手。
一切准备妥当,李硚登上车板,执起鞭子长喝一声,催着骡子前进。
陶莹也横跨上马,不远不近地走在骡车前面。马背上视野开阔,她还保留着原先的习惯,警视四周。前方一条笔直官道,远处平沙莽莽,群山延绵,四下空无一人,只有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是李硚正同傅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多都是李硚起头。
书生的声音清正温和,略有些腼腆,很像江南圆觉寺后山那一潭碧色的长生泉。
几年前她南下江南,路过圆觉寺,还在长生泉许了愿。路过名山古刹,自然是要游览一番,秀瑶听说圆觉寺的长生泉是仙迹,一定拉着她同去许愿,她记不清自己许了什么愿,或许是不想坏了秀瑶的兴致,随手做了个样子,也或许随口说了个什么充作心愿。
陶莹神色冷了冷,打马回身,在骡车前站住。李硚正在大讲特讲西北的风土人情,鬼神传说,见陶莹勒马回转,刚要开口询问,便见陶莹已经翻身下马,拿过他手中的麻鞭,示意道:“我来驾车。”
李硚糊里糊涂地上了马,往后一瞥,发现陶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公子,害得人家闹了个大红脸,又想到城里那些传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冒出一种大胆的猜测。
陶莹不知道李硚心里九转十八弯地想着些什么,她一道慢慢地驾着车,一道看向书生。此刻虽然隔得近,但是她脑海中的隐痛已经趋于平复。
唯独那两双眼睛,一虚一实,仿佛在她面前重合。就在二者合二为一的瞬间,头脑深处中好像忽然发出“砰”的一声,渐渐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她回身去握那人的手,却只捞到一角青袍。下一刻,她摔下马,重重滚落在地,手里还抓着那片残袍,那道青色的人影就在前方,只有十步距离。
她挣扎着爬起身,肩胛被一支流箭穿透,复又摔倒。她不认输,拼了命向前爬去,直到堪堪触碰到另个人的手。
冰冷的。
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黄沙漫卷,风声呼号,她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她听得分明,那人于声音沙哑,风中艰难张口,说的是——
阿莹,记得我。
陶莹侧过脸,看着天边雁群。
随口道:“先生原籍是哪里人?”
傅诚微微垂眸,耳后温热稍退,温声道:“在下只是布衣,才疏浅陋,并未考取功名,也不曾开塾授课,不敢称先生。”顿了顿,答道:“傅某原籍徽州,于月前随家人迁来高台。”
“徽州啊。”陶莹唇角轻牵。
巧了。
也怪了。
那年她和秀瑶下江南,路过的圆觉寺,正是在徽州境内,秀瑶说徽州口音难懂但好听。梦中那人,说的虽然是官话,却不难听出尾调中的徽州口音。
甚至有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
然而,原先她并不常去江南。那年带着秀瑶逃婚,离家南下,是为着去泉州吃荔枝,再见识见识海外舶来的香膏和稀奇玩意儿。她们一路四处游玩,途径徽州,仅在城中待了一日,后因秀瑶格外喜欢圆觉寺,觉得寺中气场庄严雅净,环境清幽怡人,二人额外在寺中借宿两日。她对于徽州的最深的印象,除了走马观花的白墙青瓦,流水人家,便是寺里面虎头虎脑的小沙弥。
徽州口音,听过,但不至于横生熟悉之感。
陶莹转回视线,恍然发觉,似乎她多看傅诚一眼,脑海中模糊的轮廓就凝实一分。再一回神,又像是错觉。
或许人真有因果循环,前世今生,也或许是她疯了。相比而言,以她如今的处境,疯了倒不失为更好的选择。可惜,她很清醒。
唇角自嘲地一扯:“我有一个问题,想冒昧请教傅公子,还望公子知无不言。”
傅诚略一抬眸,便望进对方鲜亮的眉眼之中。对方嘴里说着冒昧,目光却沉静有力,有如炯炯疏星。
转眼间,却换上一副混不吝的神情,带着几分轻佻和暧昧,将通身飒爽英气削了个干干净净,轻薄浮浪,旁若两人。
他一愣,对方已经凑了过来,两人相距不过一拳的距离。
陶莹耐心打量着眼前这张脸,墨发青衫,漆眸朱唇,温润清拔,如松如玉,当真好颜色。虽然年纪尚轻,稚气还未尽脱,可是以她这些年走南闯北的阅历来看,这孩子风神秀峻,担得起一句冠绝关西,他日长成,不知该当是何等风华。
虽说人之皮囊莫非白骨,一颗心未必有面上漂亮。但如此低调地藏在高台县,实在可惜。
傅诚被她盯得如坐针毡,不自在地避过脸,身体微微向后退。陶莹不经意一笑,趁势握住青年的手。确系读书人的手,手指很白,指节修长,骨肉匀称,食指处一层薄薄的老茧,不算细腻,也没有太多粗糙的痕迹。
连触感也像。
只是,青年的手心很温暖,脉搏还在跳动,不像梦境中那般,微弱垂死,冰冷彻骨。
傅诚突然被握住了手,不可置信地怔忡了一瞬。他有些羞恼,将手用力抽出,胸膛略微起伏,眉头紧蹙。
“你……”
陶莹浑不在意地收回手,笑容散漫不羁:“我看公子很是眼熟,不知我们曾经是否见过?”
“公子不必着急回答,这一段路还很长,可以慢慢想。”
……
高台县城门外雁归亭,十九百无聊赖地斜躺在亭子尖顶之上,嘴里叼一根麦秸。当大英雄金栗色的健壮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时,他一个激灵,立刻鲤鱼打挺,翻身跳了下来。
他吹了个口哨,几步飞到陶莹身边,无比心疼地抚摸着大英雄的皮毛。
他娘一定是后娘,太狠了。他不就是情急之下骑了别人的马,又不是故意的,还回去不就好了?大不了买一送二,再赔事主一匹不就行了?凭什么要拿他最宝贝的大英雄去驿站做苦力还债?
阿姐也是帮凶!他就不信,她出这个馊主意,会想不到他娘憋着劲要治他?
少年虽然瞪着眼,气呼呼地,却因为眼睛又圆又亮,眼尾微垂,显得桀骜又无辜。
十九心里本就气恼,回头看见陶莹身后的李硚,气更不打一处来,重重哼了一声。李硚看见他,也嘟囔着撇过头。
“行了,放心吧,大英雄完好无损。”陶莹将缰绳收拢,交给十九。
十九绷紧了下巴,一言不发地接过缰绳,打定主意三天不跟陶莹说话。过了一会儿,按捺不住,有些扭捏地道:“栾二没回来?”
“没大没小的,什么栾二,那是你二哥。”
十九撅了撅嘴,一副不服气的模样。陶莹觉得有些好笑,十九见她笑,立即瞪着眼睛道:“我才不想见他呢,要不是他受了伤,我压根懒得问。”
“将军还懒得见你呢,白眼狼。”一旁的李硚翻了个白眼。
“你!”
“你什么你?”
“你说谁是白眼狼?有种再说一遍。”
“说的就是你,怎么着,将军不在,你以为我怕你啊?”
眼看着两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陶莹向着李硚道:“李护卫,你不是还要送这位傅公子回家,然后回营复命?天色已晚,切莫误了正事。”
李硚被陶莹提醒,想起要复命的事情,自忖没工夫陪着愣头青争执,向陶莹告了辞,便驾着车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冷冷“嘁”了一声。
“你有本事别走,莫不是怕了吧,胆小鬼。”
十九愤愤不平地指着李硚的背影,陶莹不动声色地拦住他道:“你来迎我就是为了接回大英雄?没有别的事情了?”
十九拍了拍脑袋,突然想到出门之前阿娘的嘱托,也顾不得生气了,急忙把陶莹往马镫上推:“阿姐,你赶紧跑吧。”
陶莹瞥他一眼:“跑什么?”
“你那个叫柳官的小白脸找上门来了,陶伯气得不行,你要是回去,这一顿棍子肯定是躲不掉了。我爹娘说叫你赶紧去甘州城里躲一躲,再不行躲回蜀中,去我外公家。我娘说,你要真喜欢那小白脸,等过段时间陶伯消气了,她再来想办法。”
“没什么好躲的。”陶莹不以为意,“我要如何,也不是他说了算。”
十九“哦”了一声,陶家父女关系剑拔弩张,他早就习惯了,但是像陶莹那样上赶着去挨打这种事,纵是他这种挨打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的人,他可做不出来。
“对了,我听我爹娘说,那件事已经摆平了,王家不会再追究了。”
前段时间,陶莹花重金替柳官赎身,甘州城王家长子王瑞风也看上了柳官,于是串通老鸨毁契,陶莹也没废话,当即砸了柳官所在的南风馆,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柳官。
王瑞风自然不肯罢休,纠集了打手要陶莹把人交出来,结果不仅没有伤到陶莹分毫,他自己倒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还断了一条腿。
谁都知道这南风馆的生意背后就是以王家为首的几家乡绅。说是乡绅,其实和地头蛇无二,因树大根深,在甘州城有些话事权,平常也没少做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行当。
这事动静闹得大,陶莹父亲陶荣听说后气得发抖,径直赶到甘州城里,要女儿低头放弃,否则就当街和她断绝关系。陶莹跪在地上,不肯答应,幸而石家夫妇同路追来,拦着陶荣,才没有真的让这对父女决裂。
十九早就看这群人不顺眼了,打了就打了,那也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还想叫好呢。王家不依不饶又怎样,他们石家那么多镖师,压根就没在怕的。
他也不明白,江湖儿女从来随心所欲,想当大英雄便当大英雄,不想当大英雄便不当大英雄,又不是去偷鸡摸狗,有什么关系?男男女女的事情他没兴趣,但只要阿姐喜欢,管他是个什么人,人嘛,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两个人在一块,若是高兴,就一直待着,像他爹娘那般,若是不高兴,就一拍两散,绝不拖泥带水,不是很简单么?
他爹娘的想法也……差不多吧,只有陶伯这种年轻时读过书考过秀才的人,才满脑子奇奇怪怪的规矩。可见读书太多,容易把人给读傻。嗯,栾二哥也一样。
陶莹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我知道。”她敢做,便知道总会有人出面摆平。
但那人的手,未免也——
太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