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星夜兼程,将人送至魏家堡,待至少女情绪稍稳,妥善交接后,来不及多作歇息,便驱马回转。五日后回到宁远驿时,宁远驿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栾云策离开前按照陶莹所言,传信请石家将属于驿站的马匹原路送回,并暂借一匹,本来不该有任何问题,谁知这几日发往西北的文书尤其多,而宁远驿前面几处驿站的驿丞等人盗马逃走,走前连驿中的锅碗瓢盆也没放过。
各路信差到了地方,徒见一个空荡荡的屋舍,只得咬紧牙关继续赶路,前往临近的驿点。好容易到了宁远驿,便争着歇脚换马。宁远驿一时间汇集了各路官差信使,却笼共只有两匹马,供应不及,驿丞唯唯诺诺,毫无办法,李硚更是抓耳挠腮,好一番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出来将宁远驿里平时用于采买拉货的老驴派上阵去的法子。
信使们谁肯?全都堵在宁远驿里,骂骂咧咧,要李硚和驿丞负责。
李硚好心帮忙,却被人一股脑地拉扯进来挨骂,他年轻气盛,争吵中不知被谁用话一激,亮明了身份。那些信使误了差事,本就火气大,以为李硚仗势欺人,心里越发不快活,推推搡搡,双方差点动起手来。
驿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这帮人都是大爷,谁出了事他也担待不起,正左右拉架,一看见陶莹,宛如看到了救星,大喜过望,连忙从混乱的人群中钻了出来,高声唤道:“哎呀,女侠,女侠你可来了,女侠救我!”
陶莹走过去拨开李硚,扫视众人一圈,语气散淡:“诸位有心思在此处为难驿丞,撇清自己的职责,不如想想如何好生歇马,别再误了公务。”
信差见她是女子,又作江湖打扮,心里存了轻蔑,又见她言语神色漫不经心,似乎全然没将一圈粗鲁壮汉放在眼里,当即恼怒不已。
为首之人更是浑笑几声,作势就要去抓陶莹的胸脯,同时余光向后一瞥,盘算着教训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不如抢了她的马去。
大汉的手将将要碰上,不禁得意地笑起来。下一刻,胳膊被人重重捉住。
他一愣,顺着那双手的主人看去,便见一位身穿青布直裰,背着一笼书箱的白面书生,蹙眉挡在陶莹身前。
书生未及弱冠,神清骨秀,眉目润泽,气质清拔,端方正气中兼有读书人的傲气,犹如梅傲霜雪,松杉挺茂。唯独一双金丝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生出一丝难以令人察觉的艳色。
同这荒伧苦寒的黄土,似乎格格不入。
大汉先是一愣,看清书生衣着长相,不禁冷嗤几声:“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个穷酸书生。一个小白脸,穷书生,也敢挡我的道?不自量力!”大手一挣,便将书生的手轻松掸开,身体也倾了倾。
谁知这穷书生有如倔驴,方才站定,又直挺挺地拦在大汉和陶莹中间,神态笃定严肃:“堂堂男儿,怎么能欺辱妇人?”
“欺负?我想做甚就做甚,你这穷酸货也管得着?”大汉张狂笑起来,说着便朝书生的肩膀用足了劲儿搡去。
傅诚脚步趔趄,却仍旧不肯动,那大汉火气蹭蹭蹭得上来,使劲儿“啐”了一口,摸出腰间悬挂的铁尺,正要给这穷酸书生一点颜色瞧瞧,却听“咔嚓”一声,整条胳膊竟是生生折断了!铁尺也“哐当”掉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抬眼,只看见先前那女子拉过书生护在身后,手里还捉着他那半条软绵绵的手臂。
陶莹压住隐隐的头痛,回眸看向青衣书生,这一看,脑海中便又痛了几分。
青布直裰还好说,不过是寻书人的惯常穿着;可那一双眼睛,实在是太像了……
她不想陷入怪诞的偏执,这是梦境来就她了?强行忽略不适,问道:“你没事吧?他可有伤到你?”
眼前的女子动作干净利落,眉宇间英气明朗,手指修长有力。傅诚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失态,将有些发热的手腕收拢袖中,垂下眼眸,有意避开女子的视线,只轻轻摇头:“未曾。”
不过多看他几眼,书生白净的面颊上生出些不自在的红晕,视线始终落在地上,像是要把脚下这黄土大地看出花来。那大汉有一点说得不差,这小书生,或许的确是个酸儒。
倒是有趣。
陶莹手蓦地一松,手中那半截粗壮的手臂便如同一根穗子,在大汉肩膀上悠悠地晃动。
方才还飞扬跋扈的大汉,这时已经满头大汗地跌坐在地上,他吃不住痛,捂着折断的手臂痛苦地哀嚎着。其余人面面相觑,往后退了退。
陶莹半蹲下身,拍了拍大汉的肩膀,又扯起一阵痛苦的惨叫。她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不见,目光凌厉如刀:“念你还有公务在身,我便留你一只胳膊。若今后你还敢跋扈横行,欺凌弱小,被拧断的,可不仅仅只是一只胳膊了。”
“滚吧。”
大汉几乎吓得屁滚尿流,大气也不敢喘,立刻摇晃着身体站起来牵马离开,临出门时还狠狠摔了一跤,模样万分狼狈。其余人一看,也纷纷作鸟兽状离去。
驿丞长吸一口气,先是同陶莹道过谢,接着将傅诚拉到一边,小心地检查起他身上是否有伤势。
月前,傅诚同其父亲傅峻远道而来时也曾下榻在宁远驿,时间过去不久,驿丞自然还记得,何况又是这么一张谪仙似的脸,想不记得也难。
昨日傅诚路过宁远驿,虽无公文,但他只是问一处歇脚打水的地方,驿丞对这朴素礼貌的年轻人印象很好,又心想着既是一县之长的公子,何妨结个善缘?奈何午后突然起了风沙,尘土漫道,看不清路,驿丞便留他在驿中避上一宿,结果今日遇到了这些冲突。
驿站名义上隶属兵部,虽不归州县直接管辖,但对方的父亲好歹是个官儿,人家儿子在宁远驿里出了事,驿丞也怕吃不了兜着走。待确定没有傅诚受伤,驿丞才放下心来,又担心他心里不悦,说要去准备些茶水小菜压压惊。
“多谢好意,但在下一介白身,又无符验,在驿中留宿已是不合朝廷规矩,怎能私自吃用公物?宁远驿地处要冲,差役繁重,花费不赀,一分一毫皆是民脂民膏,还望驿丞公事公办,以绝滥用。”
他面前,驿丞语塞,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李硚冲陶莹挤了挤眼,小声道:“陶姑娘,你家不是高台县的么?喏,这位就是新任高台县知县傅大人的公子,单名一个诚字。别看这人长得好,其实就是个书呆子!”
陶莹略一挑眉:“你倒是消息灵通。”
李硚嘿嘿一笑,接着讲道:“昨夜里,驿丞好心叫他同桌吃饭,他不要,在一边啃自己带的馍馍,叫他住厢房,他也不要,自个儿跑到柴房里去睡。你说,这不是书呆子,什么是书呆子?”
“不过这书呆子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人还不错,没什么公子哥架子,还知道帮忙烧火,瘦得跟个床架子似的,刚才不也还跑出来主持公道么?”李硚摇头晃脑,“我就是好奇,知县的俸禄这么低么?你看他穿的,瞧着是有点寒酸。”
傅诚身上的青布质地的直裰已经洗得发白发硬,可穿在他身上,却仿佛更加清冷疏离,不染尘俗。
陶莹顺着李硚看去,想到梦中那一角轻袍的粗砺质感,指尖下意识轻轻摩挲。
“本朝官员薪俸的确不高,不过各有各的本事。”
陶莹没再继续说下去,比之前朝,大梁官员薪俸甚至算得上微薄,可是既然做了官,想要捞钱,法子多了去。她和李硚都是寻常出身,寻常百姓对于各路官员的“本事”都是心知肚明,见怪不怪了。
她如今不太管事,又成日窝在甘州城里,不大回去,消息闭塞许多。
关于高台县新任知县,也不过听柳官说过几耳朵,约摸知道那是个清官、好人。她毫不奇怪,若不是好人,也不至于从江南富庶之乡调来西北,名义上是平调,实则暗贬。倒不知新知县原来是举家赴任。
“他去哪里?”
李硚“啊”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同咱们一样,去高台县呗。对了,我已经同傅公子说定,既然他也要去高台县,不如随咱们一道,如今剩下的贼匪还没有落网,路上不清净,他一个文弱书生,就算咱们照顾他了。”
“咱们?”
“是,是啊!”李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竭力露出一排真诚的大白牙,“将军特意让命我留在此处,护送陶姑娘回高台县。”
“不必了,在西北还没有我需要被护着的地方。我带他去高台,你且回营便是。”
陶莹说完,着手将马车上套的轿厢卸下。李硚欲哭无泪,那日也不知他究竟触了什么霉头,将军脸色沉重得可以拧出水来,当即带队归营,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此处。
这几日他想来想去,忽才想到一茬,他听杨洪说过,将军少时和陶姑娘一起长大,兄妹相称,大概是……
他当着兄长的面说人家妹妹的情史,但凡是个有血性的都会不高兴,何况自家将军,向来护犊子得紧。看那位石少侠就知道了,脑子缺根弦似的,脾气还那么冲,将军不是半个字也不许他们说么?
想通了关节,李硚赶紧跟在陶莹身后,一道殷勤地替她擦马鞍,递马鞭,唉声叹气地恳求道:“陶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了,将军亲自下的命令,前头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照办不误。”
顿了顿,补充道:“再说了,陶姑娘你退功,将军也都看出来了,他很担心。”
这一番话本不是栾云策亲口对李硚所说,而是李硚守卫时,听到杨洪和栾云策谈话中提到的。
想到这里,李硚不禁为杨洪默哀了一瞬。杨洪真可怜,那日也不知做了甚事,也惹得将军不快,他前脚被罚,杨洪后脚就被将军打发到别处干苦活去了。
陶莹松了松皮护臂:“虽然我小心掩藏,可还是被看出来了。看来我这身功夫确实退得厉害。”
李硚赶紧摆手:“陶姑娘身手依然十分厉害,绝不是什么寻常蝥虫小贼的对手。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兄弟们都这么认为。只要勤加练习,一定能早日恢复,陶姑娘又年轻,一定还会有所突破。”
当时他也没有听得太真切,只以为是陶莹疏于练习,才导致功夫退步。不过,一个女子功夫能到如此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了。她经验又足,虽说不能以一抵十,但是收拾几个寻常莽汉游侠,绝对不在话下。
也不知当年陶姑娘正值巅峰时,武艺该有多强。
“补不回来了。”陶莹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评价别人一般,“我从前伤了筋骨,现在这般,已经是我能追回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