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宝光丹气2023-05-29 21:553,355

  陶莹从牙人手中买下宅子,过完契,已经是三日后。

  按照她对柳官的承诺,契书上落的是柳官的名字,又按柳官的意思,替他招徕几个做粗活的婆子的人选,柳官横眉竖眼地挑了半天,才从中选定一个早年死了丈夫和儿子,面目死气沉沉的寡妇李氏。

  照柳官的话说,李婶不爱说话,几乎同一个哑巴没什么两样。家里有个蠢的,再来个哑的,正好凑成一对。

  柳官使唤着婆子和丫鬟将房间收拾好,安置行李,又打发她们去洒扫院落。陶莹负手,围绕着院内院外走了一圈,待心里有了数,才踏着错落有致的青砖,阔步往回走。

  还未进门,便见杏花——如今应当叫柳叶的丫头,踯躅着站在院中,绞着衣服,不时悄悄地抬眸看她一眼。

  陶莹停下:“你有话跟我说?”

  柳叶慢慢点了点头,似是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柳阿哥让我将陶姑娘的东西也搬进正房里去。”

  柳官别出心裁,不许别人叫他公子或者老爷,只让柳叶叫他阿哥,让李婶叫他阿弟。柳叶说得结结巴巴,显然还不太习惯。

  陶莹明了,柳叶以为她和柳官无婚无媒住在一起,年轻女孩子面皮薄,要他们伺候这些事情,的确为难。

  “不必了,我不常住此处,也没有什么行李,你且同你家阿哥讲,我只暂住几日,给我匀一间厢房就好。去吧。”

  柳叶反应了一会儿,讷讷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找柳官回话。

  陶莹看着女孩子的背影,想到柳官要求的不同寻常的称呼,神色微微一凝,到底没有再多想,继续朝正厅走去。

  正厅里,柳官正摆弄着一张蜀绣屏风,见陶莹进门,从屏风后探出半个妖娆的身子,翘着兰花指,手绢往脸上一抹,仿佛垂泪:“陶姑娘用完了人家,就嫌弃人家年老色衰,连敷衍也不愿意了。柳官啊柳官,你的命好生苦也!”

  柳官做作了一番,隔着屏风看陶莹找了个椅子坐下,一只手随意搭在膝上,姿容虽然惫懒,可全然没有人前那副轻佻浮浪的态度,隐隐露出一点锐利的英武之气。

  他媚眼一横,收了腔调:“你当真不同我在一处睡觉?虽然那些尾巴已经撤走了,但如果他们又回来了呢?岂不是会被发现破绽?我自然无所谓,你演了这么久的一出戏,难道就愿意功亏一篑?”

  陶莹抚摸着钢勾腰带上的短刀,语气微冷:“这几日我已经探查清楚,霍平川的暗探都撤走了,一个不留。凭我对霍平川的了解,他虽然偏执,眼睛里却揉不得沙子。我如此这般行事,无异于将他的脸面放在地上摩擦。他已经忍得太久了,现今他撤走所有探子,就意味着他失去了所有耐心,不会再继续容忍下去。”

  即便霍平川心有不甘,再派遣暗探回来,她也并非不能应对。这两年,她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名声已经四处传扬,厌弃柳官而就新人,合情合理。

  这次她为了替柳官脱籍,不惜将与王瑞风的龃龉挑到明面上来,一是王瑞风忌恨她已久,若不能尽快替柳官脱籍,柳官同她扮了一场风月情浓,王瑞风难免会将怒火转移到柳官身上,他为人心胸狭隘,柳官必然不会好过。

  二是虽然她和柳官一早就说明此事险恶,但霍平川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侯爵,如今又是皇帝亲信,统率御前兵马,而柳官身份卑微,连身契也握在别人手里,若霍平川愤而报复,她不过一介平民,毫无招架之力,更别提保证柳官的安全。

  柳官若能尽快脱离贱籍,至少也是堂堂正正的良民百姓,比卖身契犹在,随人拿捏摆布,到底稳当许多。

  她早做好打算,一旦助他出风尘,慢慢在明面上同他断了往来,以保证他的安危。虽然之前有柳官帮忙,确实为她省去不少麻烦,但她不想再为一己私欲,将无辜之人牵连得更深。

  何况……

  她答应过的。

  这些打算,陶莹不准备对柳官言明。既已重新开始,何不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开始?

  不过,霍平川的人撤走,倒是……意外之喜。

  这也就说明了,为何这一次是云策替她出头摆平。

  以往她偶尔试探,下手之前也拿捏过分寸,霍平川的人总会替她收拾残局,这次她无心试探,本以为一切照旧,何妨利用一回霍平川,却不知她的行为触到了他哪根弦,叫霍平川将埋布在她身边,监视她一举一动的探子悉数撤走。

  陶莹静静地吁出一口气,心中的警惕并未减轻分毫。

  霍平川其人,她曾自以为了解,后来血泪教训,方知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微不足道。霍平川骨子里冷酷狠厉,她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他还有后招,她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能保身边人毫发无损。

  “行,随你,横竖我也没什么损失。”柳官语气微嗔,扭着腰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陶莹想起刚才的观察,顿了顿,提议道:“我看过宅子,位置方正且当街,两边都是本地家境殷实的好人家,不错。只是你身上怀揣不少金银首饰,柳叶和李嫂又只是女子,要小心贼人惦记。回头我找一个熟稔的工匠,打造一些机巧装在院中和屋内,你们也能安生。”

  话音刚落,柳官脸色立刻变得刷白,尖声“啊”了一声,登时迈着碎步去屋内检查妆奁。待他检查完,里三层外三层锁,想了又想,又找来两把锁,重重加上。

  做完这一切,柳官抚了抚胸口,长呼一口气。记起来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连忙从架子上翻出几只镂空的香炉,在屋中各处角落都焚上香薰。

  走到陶莹身边,见她衣衫上满是灰尘,同这香气缭绕的屋子格格不入。不禁皱了皱眉,打发柳叶和李嫂去巷口的水井打水,烧来给陶莹洗浴。

  陶莹没有被人服侍的喜好,叫住两人,亲自担了水桶去挑水。她虽然受过重伤,体力仍然胜于寻常女子,往返几次,很快将一口硕大的铁锅灌满。

  她本来想着方便,用冷水洗浴便可,哪知李婶不苟言笑,却拦着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你动手,等着罢。女子如此不爱惜身体,日后落下寒根,才知道后悔。”

  那边柳叶手脚麻利,早已经生起柴火。陶莹无奈,只得转身回了厢房,等着水烧热。

  柳官看了一出好戏,拈着发丝在一旁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竟不知果敢爽快如陶姑娘,也有吃瘪的一日,看来我这李婶是请对了。”

  “你们这西北好是好,没那么多规矩,人心嘛,也没有关内那么浮躁,不会动不动就瞧不起人,不会嫌弃我出身贱籍就赶我走,不许我买宅立足,仿佛和我住在隔壁,便连他们的名声也侮辱了。只一点,你们也太不爱洁净了,十天半个月都不洗一次澡,浑身臭烘烘的,上次我接的那个肥头大耳的恩客,让我给他唱曲儿,一开口,差点没让我吐出来……”

  陶莹懒得同他争辩。

  西北本就苦寒,又极为缺水,沐浴一次,费柴费水,也费精力,寻常百姓营生艰难,仅仅能混个温饱,难以承担得起这许多花销,又怕天寒地冻,惹出要命的高热和伤寒,自然不会讲究这些。

  高台县还好,虽然也缺水,但城外有条大河,水流平坦,再往西跑马,还能遇到祁连山上的溪水。溪水是山顶的雪水化下,很凉,入口甘甜。

  她自小跟着栾家习武,身体强健,不怕冷。有时候她练完刀枪,觉得身上黏黏的不舒服,便摸黑去城外黑河岸边凫水。有时候来了兴致,策马去祁连山,乘着风霜清露,在山间松林里舞枪,舞到明月高悬,再趁着溪水洗涤,生火歇一宿,以头枕地,卧看星尘灿烂,银河广阔,第二清晨赶回来。

  等到开始走镖,一路风餐露宿,大多数时候也没有条件,要么将就,要么去河里或是打一盆井水凑合。虽然风里来雨里去,危险重重,但是天高海阔,山川悠远,精神也随之宽广一新。

  十六岁以前,当真无忧无虑,自在快活。

  不过五年光阴,那种潇洒惬意的生活,却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柳官的抱怨没有持续太久,李婶和柳叶便将洗澡水烧好送来,一同送来的除了香胰子、巾帕等物事之外,还有一套崭新衣物。

  室内一时之间陷入清净,角落里燃烧着香薰。想来是柳官知道她不喜浓香,发了善心,特意找来了一只檀香。檀香味清淡精纯,里面不知加了些什么,浮现出一股淡淡的苦味。

  习武之人五感较常人敏锐,但她不擅香道,若秀瑶在此,大概能轻易分辨香料的配比。

  陶莹解开腰带和衣裳,露出紧致但伤痕累累的后背,随手将衣裳挂在搁架上,往前一迈,整个身子埋进浴桶里。

  水汽氤氲,热意席卷全身,连日来几乎未曾休息,身上很快袭来一股淡淡的疲乏。她闭眼,任由自己被水流包裹。

  下一刻。

  残阳如血,黄沙漫天。

  她纵马疾驰,前路茫茫无际,仿佛一条不归路。青色的人影自马背重重跌落,大地仿佛也因此受到震动,而发一声出沉重的闷响。

  风沙碎石刮过脸颊,她咬牙,拔断肩上的箭矢,不顾一切地爬过去,只堪堪触到另一只冰冷的手。那只手的主人在风中艰难开口,唤她的名字。

  忽然,她心口一紧。

  那人冰冷的手指在她手心慢慢划动。反反复复,停下又写,直到确保她认出来,那是一个字。

  那只冰冷苍白的手最后温柔地包裹她的手,慢慢垂下、冷却。她感到嘴角一点咸,像是泪水。

  她反手握住了那人的手,像是在缔结约定。一道泪顺着脸庞落下,她喃喃道。

  “我记得,我会……”

  “永远记得。”

  

继续阅读:被告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撩成未来权臣的白月光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