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很差?
陶莹闻言抚了抚干燥的唇,忽觉浑身骤然滚烫,神思也有些不属,尝试着调整内息,却只感到一股极躁烈的气息逆行对冲,难以压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糟糕,她着了魏红瑚的道。
她对蛊术了解不多,只听闻蛊术出自南境生苗,其族又以女子最擅制蛊。可之前她得到的所有消息,只说魏红瑚是魏堡主的私生女,于一年前带着魏堡主留下的信物找回,从未言及魏红瑚与南境有所关联。而今看来,这魏红瑚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会下蛊,并且她的蛊如此霸道,她分明用内力压制,竟然也压制不住。
好在她先前以为这只是毒虫,出手帮小诚挡下了,否则寻常人一旦被这如斯霸道的蛊虫寄宿体内,身体必会受损严重。
陶莹快速转身:“无事,傅公子请回吧。”
然而她并未发现,自己唇色苍白,很快整张脸浮现一股青白之色。
傅诚情急之下拉住她:“当真没事么?”
陶莹脚步一顿,垂眸看了看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修长如玉,温热细腻,胸中似乎有一种贪恋和渴望的情感破壁而出,再抬头时,脸庞上的青白之色已经消失不见,带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再次凝神静气调整内息,却始终徒劳无功。
蛊虫的力量促使她不由自主地盯着傅诚的眉眼,清澈润泽,像是盛满了春水波光一般惹人怜爱。目光下移,落在他殷红的唇瓣上,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而他整张脸因她不加掩饰的视线,愈加鲜润的红晕悄悄攀爬延伸,显得艳若桃李,不复清冷之态。
清纯到极致则欲,欲则生妄。
她妄心动了动。
一动妄心,胸膛中的冲动几乎难以抑制。
这是……
情蛊?
陶莹蹙了蹙眉,竭力压制住蛊虫游走经脉的带来的痛苦和燥热,竭力维持着清醒,从怀中抽出一只匕首塞到傅诚手中,趁机微微喘息道:“我中了情蛊,我会尽力克制。不过我不知道这份清明还能维持多久,如果待会我做出任何伤害你或别人的事情,不要犹豫,留我一条命便好。”
“别告诉其他人。”
“快走!”
傅诚彻底愣住。
陶莹抽开手腕,勉力往回走,只觉得步履越发沉重。她不能就这个样子回镖局,栾姨一定能找到办法替她解蛊,但她身上的伤势就藏不住了。
脚步微顿,转身迈向另一条巷子。
随着蛊虫翻涌的力道加重,她蹙着眉,手心紧握,加快了脚步。
中蛊者起先痛苦不堪,而后蛊毒发作时要么身体被巨大疼痛吞没,要么被吞噬意志,不论哪一种,都是巨大的折磨。虽不知道魏红瑚究竟意欲何为,好在现下只是蛊虫种下的阶段,第一次发作不会太久,只要撑过去,摸清下一次发作的间隔,她便有时间寻求解蛊的法子。
当务之急,她必须寻一个安全的无人处所,将这一次蛊毒发作挨过去。
对了,昌明巷的宅子就在附近。
去那里,绝对万无一失。
……
陶莹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宅墙,一鼓作气疾步攀登上墙头,而后强撑着卸了力,落在院中,便再难以为继,半跪在地上,仅依靠单臂撑着身旁墙角空荡荡的水缸边缘勉力支撑,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她竭力想要站起来,却失手打翻了一旁什么重物,落地闷声一响。恍惚间似乎从遥远处传来呼喊她的声音,清越急切,然而朦朦胧胧,听不懂真切。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声音传来,像是门外厚重铜锁被人奋力劈砍斩断,像是石块,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利器。听音辩器是行走江湖最基本的技能,而此刻她眼前似乎越发迷蒙起来,毫无分辨的能力。
紧接着,一阵霍然的门风扬起浓烈的尘土,陶莹被冷风一激,心神一凛,下一瞬已然腰刀出鞘。
“陶姑娘,你没事吧?”
傅诚急促推门迈步上前,却对上女子冷冰冰警戒的目光,怔了怔。
“陶姑娘……”
勉强看清来人,陶莹松了一口气,收回腰刀。
方才她使尽了所有力气压制蛊毒,同时还要分心防备魏红瑚留有后手,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傅诚并未离开,竟是跟了过来。也幸好是他,不是别人。
青年眉眼间的关心不似作假,白玉脸庞大概因为奔跑过而微微泛粉,胸膛也轻轻喘息。
陶莹咽喉微微一动,仰起细长的脖颈,逼迫自己挪开视线,声音微冷:“你不该来这里。”
顿了顿,极力克制着道:“你不必担心,这宅子在我名下,绝非私闯民宅。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在蛊毒发作时伤害其他人,门后还有一把锁,你可以重新从外锁住,以我现在的力气,无法出入,大可放心。”
“不是的!”
“在下绝无怀疑陶姑娘之意!”
傅诚看着她脸色苍白,神色担忧万分,清俊的眉头紧锁,声音里饱含被误解的急促。
“我知道陶姑娘绝不会无故伤人,我只是……”
“放心不下。”
他在杂书上见到过苗疆的蛊虫一节,中蛊者痛苦不堪不说,并且寻常医药并不能解此物。她分明那样痛苦难受,却冷静得如同没事人一般,始终顾虑着别人,甚至不惜将自己锁在这里面,宁愿自己饱受煎熬,也要杜绝伤人的可能。
她总是这样。
蛊毒的劲力愈发加深,四肢百骸,筋肉肌骨仿佛都被重重拨动,迸发出难以忍受的痛苦。疼痛蔓延,不知不觉转为难捱的燥热,陶莹浑身越发燥热,那一团火似乎也烧进了神志之中,头痛欲裂,意识由于膨胀而出现模糊,欲望像是浮沉在波涛汹涌的海中,几乎控制不住。
“很疼吗?”
傅诚立刻注意到她脸色愈发不对,连忙奔上前蹲下身去扶她。
“别碰我!”
对方闭了闭眼,用力侧身避开他的触碰,直白地警告,柳眉紧蹙,神情冷厌漠然,似乎极为厌烦他不合适宜的执拗,更厌恶他的触碰。
傅诚手停在半空中,目色黯然了几分。
她本对他无意,方才施以援手,不过是不愿意牵连无辜,又说了那样一番话,也无非是为了以绝后患而已。是他不自量力,明明知道她无心于自己,仍旧在她出现之时,抱存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希冀,甚至……暗自欢喜。
他低声辩解,清明自衿的声音微微发苦:“我不能走。”
“我并非想冲撞陶姑娘,也知道我帮不上忙,但是陶姑娘孤身一人,又是如此情形,我不能坐视不理。陶姑娘尽管放心,我就在门口守着,不会越界一步,也必不教陶姑娘面临任何危险。”
“就算陶姑娘厌我恶我,我也断然不能丢下陶姑娘不管。”
陶莹用力凝神屏住呼吸,声音冰冷地没有一丝感情:“你不懂。”
“情蛊惑人心志,尤其催欲生念,淫行纵为。我无法压制,你若再不走,我不保证你还能全身而退。”
“我懂。”
傅诚睫羽低垂,“但我不能离开。”
不等他说完,陶莹眼眸陡然变了,猛然凑近,捉住他的手,反手将他推到身后墙壁,欺身而上。
傅诚呼吸一滞,怔怔道:“陶姑娘……”
陶莹抬手扣住他的下巴。
温热的指腹落在唇边,她靠的很近,气息很热,鲜明英气的眉眼中染上一层浓重的欲色。
陶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凭着本能轻轻在他唇边摩挲。眼前这双出离干净而专注的眼睛,眸色腼腆清澈至极,白玉面皮羞至红透。
鲜肤何润,殊色可餐。
对方浑身紧绷,似乎微微有些颤抖。
像是在害怕。
罢了。
他是天山雪,合该一生高洁。
“没事,我不碰你。”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压制着冲动,低声道,“拿好我给你的匕首。”说罢,竭力支撑着转身,却被牵住了衣袖。
“我……我愿意。”
她回眸,但见衣袖上手指洁净修长,手指的主人抬眸,迎着自己炽热的视线,耳垂红得滴血,然而清明自矜的声音似乎微微发苦:“如果能令陶姑娘少受煎熬,我愿意。”
陶莹已然听不清周遭的一切,只能看见眼前人神容至真至诚。理智冲破藩篱,终是控制不住蛊惑,俯下身,不由分说地覆唇上去。
对方的唇瓣极为柔软,像是能融化寒冰,气息清冽甘甜,让人想要占为己有。她呼吸灼热起来,下意识紧紧扣住他的手,强势地厮磨辗转,没有章法地索取着。
他双眸紧闭,浓密的睫羽轻轻颤抖,浑身生疏地战栗,青涩地没有回应,却又默许她肆意施为。等他呼吸亦急促起来,陶莹才贪恋地放开他柔软的唇瓣,轻掀起眼皮,只见青年微微喘息着,眼中波光粼粼,氤氲着迷离的水气。
近在咫尺,
欲念升起,她想要更多。
再次细密地吻了上去,他薄唇微张,陶莹轻易地撬开他的牙关,唇舌在口腔中毫无顾忌地纠缠。筋脉的痛苦被冲动取代,胸腔中燥热被取悦,却又膨胀出更广阔的空虚,拉扯着人沉溺。逐渐轻柔缓慢的吻又席卷起来,掠过对方的唇边和下颚,逐渐偏离,炙热的手摩挲着摸索到他的腰带,却被人慌乱地抓住。
“不可以。”
陶莹克制着收手,眸中情欲翻涌:“那什么是可以的?”
……
一室凌乱,到处都是旖旎的痕迹。
陶莹目光落在揉皱的被单上,不禁捏了捏眉心。
朦胧的印象里,青年长睫轻颤,青涩顺从地回应,双手却始终紧紧攥着衣角,不敢触碰她。
不对,小诚德性谦恭善良不假,可他是君子,克己守礼,洁身累行,怎会甘愿破戒,与她纠缠?许是蛊毒带来的幻觉罢了。这蛊毒的确太过霸道,她竟失控荒唐至此。是她强迫于他,若非意识中尚残存着一星半点的理智,事情便毫无挽回的余地。
她明明给了他匕首自保,大概是他心软,不愿意伤人。
可若是她当时强迫于他,现下又该如何补救?
陶莹摇了摇头,穿戴好护臂,系紧,踏出门外,便见院中一道颀长的身影挽着袖子,正从一只水桶中拧着巾帕。再一环顾,四周的窗棂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茶炉里温着热水,茶壶在冷风中“嘟嘟嘟”地冒着白气。
她停下脚步。
夕阳余晖,光彩耀净,青衫簌簌,水声涤荡,尘埃忽静。
听到身后脚步声,青年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
望过来,清俊的面庞骤然升起一抹绯色,迅速蔓延至耳尖。
“陶姑娘醒了?”
“嗯。”
“好些了么?”
“暂时没什么大碍。”
陶莹见对方质清天然的墨玉眼眸中满是担忧,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心地善良,待人宽厚,她所作所为虽说是蛊毒所致,无论如何,辱人清白,毕竟是她之过错。
“对不住,今日是我失态。”
傅诚手中巾帕还在滴水,长睫轻轻垂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是蛊毒的作用,并非陶姑娘本意。”
如果不是他强自留下,她永远不会如此对待他。他又何尝不是趁虚而入?
陶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失落,不仅是失落,强掩着几分无奈苦涩。
倒也难怪,他早有心仪之人,而她欺负了他的清白,他无端承受煎熬,失落实属正常。可他又太懂事,反倒叫她不知如何应对。
良久,在内心里斟酌再三,歉疚道:“你操行清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我牵连,是我欠你,我会补偿。”
傅诚闻言怔了怔:“我不需要补偿。”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我都会答应你。”
陶莹说罢,却瞥见傅诚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旋即红了眼尾,眼角隐有湿意。她微愣,走近替他擦拭眼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动作太过亲昵,正要收回手,傅诚眼眶已经通红一片:“你当我是什么?”
“你可以出尔反尔,言出即忘,可以我行我素,若即若离,可以意见不合,便与人分道扬镳,你可以强硬冷酷,弃他人情意如敝履,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也可以把真心好意都当作交易一样弥补,无论多亲近,你都可以一刀斩断。”
“可我有心,我在乎。”
清润的嗓音哽咽:“每一件我都在乎。”
她可以不在乎,可以不喜欢,可以随时随地抽身而去。可为什么,他总是误解她的心意,总是怀抱着希望,总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陶莹迎着他破碎的泪光,心中忽有不忍。
她自忖经历良多,满身尘虑,心早就坚硬如铁,唯独在面对这洁白无瑕的青年时觉得毫无办法。轻轻叹了口气,终究一点一点替他将泪擦净,轻声道:“我知道了,是我不好。”
两人目光静静交汇,陶莹接着道:“我失去过很多,付出过比失去生命还要惨痛的代价,我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小诚,你很好,好到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任何不平顺都不要发生在你的身上,我希望你平安快乐,得偿所愿,而不是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她的剖白让傅诚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他望着陶莹,鼻音闷闷地,却无比庄重。
“你不会失去我。”
“我会用力保重,我会平安康泰。我不会成为代价,也不会成为负担。”
陶莹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心弦颤动,那些被她有意无意忽视的情愫和目光在瞬间找到了缘由,下意识道:“你会有好前程,好妻子,好的一生。 我……”
傅诚头一次打断她,青年面容清冷破碎,神色却异常坚定执着,义无反顾:“如果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是你指的好前程,我不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出仕。我一直想要的,只有教书育人而已。”
他定定抬眸:“大梁早就疲弊丛生,官场黑暗民不聊生,我不是没有耳闻……我亲眼见到过。可是即便像父亲一样一生兢兢业业不畏权贵如履薄冰,能够造福一方,也只是侥幸而已,当初与父亲志同道合的同僚,坚守本心的被罢官黜免,甚至无辜戴罪的不知凡几,内抱不群而顾忌自保的庸碌浑噩,那些转向钻营逢迎的却得以一路高升。父亲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不知道是谁保了父亲,更不知道这样的侥幸还能维持多久,但我知道,这只是例外。例外,不是我的道。”
“我虽无宏济之量,经纬之能,无力扭转乾坤,可我愿以毕生精力去求一条至公大道。我不在乎今夕何夕,我不在乎这个王朝姓甚名谁,我只知道,盛世里贵族生杀予夺,乱世里贫户三代充丁。不论岁时丰凶,兴亡盛衰,痛的是百姓,苦的是百姓,承担的是百姓,淹没的也是百姓。然而每一次兴衰交替周而复始,每一次依旧陷入沉疴。即便有亮工宏业,沈毅明断之人,能够摘奸剔弊,却也无异于割肉补疮,不过拖延时日,苟延残喘而已。如今国事淆乱,政弊民艰,每每思及,未尝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我用拙才劣,至今想不通症结究竟何处,是辜恩误国的权奸,是繁盛乱政的宗藩,是沉沦滓秽的群僚,还是昏庸无道的君王。我不知道路在何方,甚至觉得前路算得上渺茫。但我知道,越多的人明了,越多的人思索,越多的人奋起,代代相传,世世更新,才会有根本的变革,才终会河清海晏,国富民强。这是我要求的道。”
“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更是大逆不道。然,道之所在,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青年凝望向她,声音低缓清澈。
“陶姑娘。”
“你也是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