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含笑注视着眼前羞得红透了的面庞,只略略伏低身体浅浅吻了吻他的眉心,随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十指紧扣的手也稍微松开。傅诚轻轻睁开双眼,如同一汪清水纯净的目光中带着几许茫然。
“有人来了。”
察觉到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不安和怅然,陶莹微微一笑,低低道:“来日方长。”
一抹红晕爬上青年的纤秀的眼尾,在皎然如月的容貌中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艳丽之色。他轻轻地抿着唇点了点头,起身走进里屋。
陶莹看着他清疏修长的背影,唇角轻抬,将桌案上的佛珠和画稿收进抽屉,不过几息,一个结实黝黑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下,大摇大摆地冲进了屋,胡乱地抖落一身的雪,雪花溅进炭盆,炭盆里立马发出“呲呲”的声音,窜起一股黑烟。
“怎么又不敲门?”
“哎呀,麻烦死了,下次再说。”
十九大大剌剌地说完,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贵妃榻上,双手抱着头,翘着左腿不得劲儿,换成右腿还是不得劲儿,翻来覆去地捣鼓了半天。
“说吧,被什么事难住了?”
“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我就是闲得慌,来找阿姐玩儿。”
“怎么,现在连小虎子也不跟你一起玩儿了?”
十九一听,撑起身,双腿盘成一圈,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那是我不和他玩儿了。当初说得好好的,我们俩去闯荡江湖是我们俩自己的事情,是生是死都认了,可他爹妈竟然狠狠讹了我家一笔。杨掌柜两口子是什么人我就不说了,反正全高台都知道他们一家又抠搜又爱占小便宜,我只看他怎么说。结果呢,那家伙站在一边,他爹妈说啥是啥,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什么一辈子的好兄弟,狗屁!我再也不认了,以后也绝不和他玩儿了。”
“可是我听说,现在全高台县,没人敢和你在一处玩儿。” 陶莹眉稍轻扬,故作惊讶道。
她许久没有回镖局看过,昨日练完功后去了一躺,便听见罗威他们在说因为十九带着小虎子离家出走了一个多月的事情,被杨掌柜夫妻四处哭诉了一番,满高台县的父母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生怕自家小子也被十九拐走找不着人影,于是都不准小子们和十九往来。
说起来,十九虽是孩子王,但当初和他一起玩的年龄相仿的朋友,大都早早成婚生子,开始接过家中的担子,如今还乐此不疲地跟在他后面打打闹闹的,几乎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家里严令禁止,不管情不情愿,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眼下十九又和小虎子闹翻,真算是孤家寡人了。
十九立刻急得跳了起来,扬声道:“那是他们胆小!就他们那小得跟兔子一样的胆子,我还不稀罕带着他们一起玩呢。”
“是吗?”
“当然!”
陶莹隐隐的笑意中带着几分促狭,十九见状,底气渐渐小了下来,紧紧绷着下巴,支支吾吾地道:“也不全都是这样,我,我还有个把子呢。”
“把子?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别的把子?”
“就是傅家那个小丫头片子呗。”
“你是说傅贞?”
“是啊。”十九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她帮过我,我认她当把子,很奇怪吗?”
说着,突然凑到她身边,讪皮讪脸地央告道:“阿姐,我想找傅贞玩儿,你帮我叫她出来呗。”
十九一脸期待,陶莹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你想找人家玩,为什么要让我帮忙?”
“我找过啊。可是我每次翻墙去找她,总是被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拿笤帚打出来,她爹娘在的时候我也不敢行动,就怕她家知道,也不准她出来和我玩儿。”
十九努着嘴,一副十分不解的模样,“我还想过给她递纸条约她出来玩,可是我每次塞进门缝的字条都被扔出来了,也没个回信儿,奇了怪了。”
陶莹不由得觉出几分无奈。
傅贞是闺阁女儿,家教谨严,十九这般随随便便地去翻人家的墙头,不被打出来才怪,又偷偷给人家传信,怎么看都是想要暗通款曲,不怀好意,没被傅大人和傅夫人发现,教训一通,实在是他运气好。
不过,这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写信?
心中正有些疑惑,却见十九低着头,在怀中左掏又掏,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纸条堆在桌上,懊恼地在原地打转:“这么多字条,一个回信也没有,阿姐你说,她是不是也不想跟我玩儿啊?”
陶莹看过去,只见最上面的纸条上画着三个棍子似的小人儿,一个粗简的狗头,狗头上还画着一把斧钺,旁边歪歪捏捏地写着几个字:杀恶犬,去不去?其中的“杀”字大概太难,十九不会写,用了一个浓墨重彩地叉代替。其余纸条上的内容大差不差,鬼画符一般让人完全看不懂,内容则不是除恶犬,就是捉恶狼,甚至还有让傅贞半夜同他去城西蹲点捉小蟊贼的。相较之下,第一张字条已经是难得的言简意赅,表意明确了。
但无论是谁,陡然收到这样的字条,恐怕第一反应只会是有人恶作剧。
十九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写的东西太难看了,有些难为情地揉了揉鼻子,随即笑容讨好地道:“阿姐见过她,她也喜欢你,如果你帮我去说,她肯定愿意出来和我玩儿的。对了,还有她那个小丫头,虽然不爱说话,还有点凶巴巴的,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玩儿。”
十九越说越热切,脸上的兴奋遮掩不住:“她家不是从南方过来的吗?我都想好了,我们可以出城去堆雪狮,还可以在河上放冰床,或者进山去扒兔子窝。”
“不打打杀杀了?”
“成天打打杀杀的也没什么意思。”十九摆了摆手,“而且我反省过了,傅贞娇里娇气的,她身边的小丫头看起来也不怎么顶用,估计她俩都不喜欢耍刀弄枪的,还是玩儿得稳妥一些好了。她们开心了,以后还能出来一起玩儿。”
陶莹不禁目露惊讶。
反省?
十九这小子脾气自幼犟得出奇,再加上天赋卓绝,傲气得紧,全天底下就没有几个能让他服气的人和事,要他反省更是比登天还难,如今竟会自己反省了?
收起戏谑,尽量用简单的语言向十九说道:“傅家自江南而来,规矩和西北不太一样,和江湖上更是完全不同。按理来说,傅小姐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是不能轻易与生人见面的,更遑论与陌生男子一起出游。你想和她一起玩儿,不合礼数,人家未必肯答应。”
十九呆了呆:“可我和她是把子,是兄弟,不是陌生人。”
陶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十九有点迷惑地挠了挠头,说了句“什么破规矩”,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一拍脑袋道:“这还不简单?”
“阿姐,你不是和她阿兄有交情吗?你约她阿兄出来玩,让她阿兄带上她俩,然后你再带上我,不就好了?”
倒是个办法。
“我可以帮你问一问,但是同意不同意,还在于她们自己。”
“那肯定啊。”十九高兴起来,没留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陶莹知道他一定是着急回家去看察冰床那些东西是不是还利索着,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掀开里间的门帘,看着端坐在床榻上的青年:“十九不懂礼节,但他没有坏心思,我会同他说清楚的。”
“我知道。”
傅诚神色间突然露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羞赧,陶莹略有些奇怪,很快反应过来。要说逾矩,她比十九可逾矩多了,十九是不懂,她是明知故犯。
笑了一笑道:“方才十九的话,小诚都听到了吧?你怎么说?”
“待我回家问问父母亲和贞娘的意思。”
“那我等你消息。”陶莹接着道,“其实北方冬日虽然寒苦,有趣的游戏却也不少,十九说的那些只是一部分。小诚若觉得有意思,不妨一起去玩一玩。”
“好。”
傅诚笑容温和清浅,陶莹也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只见他垂眸细细地端量着手中的陶埙,眉目柔和:“原来阿莹会埙。”
“以前吹着玩儿过。小诚会器乐吗?”
傅诚轻轻摇了摇头,陶莹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过陶埙,指尖按住音孔,摆弄了一下,只奏出一节断断续续的乐声,笑着道:“太久没练,我也不太会了。你若喜欢舞乐一类的雅事,甘州城内尚有前朝流传下来的胡旋舞,舞姿十分精彩,平时难得一见。之后我找个机会带你去看看。”
傅诚鸦黑的睫羽微垂,似有一瞬间的黯然,而后微笑着抬起,目光眷念而恳切。
“阿莹关心我,我很欢喜。”
陶莹抬手落在他如玉般细腻温润的面颊之上,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感觉青色虽然过于简素孤苦的感觉,顿了顿道:“小诚生得清俊,青色太过清冷,或许可以试试鲜艳一些的颜色。”
“那,阿莹觉得什么颜色好看?”
“我对这些衣饰之类的东西没什么研究,料想以小诚的容貌,穿什么颜色应当都很好看。”
傅诚轻轻地“嗯”了一声,陶莹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有些暗了,我送你回去。”
陶莹说完,却听身旁人轻声道:“还不算太晚。”
“我可不可以,再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