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盏茶的时间,十九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双手撑着下巴反坐在板车上向城门口张望。等看见城门口出现一行纤秀文静的身影,眼睛一亮,立刻兴高采烈地从板车上跳了下来。
陶莹看着他全程一副摩拳擦掌、火急火燎的模样,不忍觉得有些好笑。
昨日傍晚她送小诚归家后,正预备离开,却见小诚推门出来,说傅贞愿意出门走一走,傅大人夫妻也已经答应他带着幼妹出城游玩,两人约定好时间和见面的地点便分了手。她回去告知十九这个消息,十九一直很兴奋,今日一大早又风风火火地找到她,眼巴巴地等着她练完拳脚搏杀,便急冲冲地拉着她赶到约定的地点等候。
“你这么着急,可还记得一路上我嘱托过你什么?”
“阿姐你怎么跟我娘越来越像了,一天啰里啰唆,婆婆妈妈的。”
十九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复述着陶莹的话,“不外乎就是那点儿事嘛。傅家出身好,规矩多,家教严,我绝对不能像和师姐师妹们相处那般大大咧咧,更不能像平日里和小虎子他们一起玩耍时似的,不能勾肩搭背、推推搡搡、打来闹去,不能一直盯着人家看,更不能用手去碰。”
“哦对了,还有,有话好好说,不许着急上火发脾气。”
十九原本听阿姐絮叨这些条条道道的,觉得好生麻烦,心里还有一点点后悔。
这些都是什么奇形怪状的规矩?他要的是和把子们一起玩儿,不是来供奉小祖宗的。可人既是他喊出来玩儿的,就该他尽到地主之谊,江湖上也是这个规矩。而且,他不是早就想好了吗?小丫头片子虽然娇滴滴的,动不动就哭鼻子,人却不赖,又十分捧他的场,他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玩儿的。
这么一想,心里那一点点本就不作数的郁气立刻烟消云散,满口答应下来。
“好啦,这些我都记着呢。再说了,我可从来没欺负过别人,何况阿贞是我的把子,我肯定会让着她的。”
陶莹哭笑不得,傅贞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娇柔害羞,十九却口口声声把人家当把子。
如是想着,待傅家兄妹行到跟前,只见十九一个箭步凑了到傅贞跟前,语气十分熟稔:“阿贞,你们怎么才来?我和阿姐都等了好久了。”
十九一动,拉着板车的几条大黄狗全都狂吠起来,傅贞怯怯地向后退了一步,十九赶紧喝令一声,很快让黄狗们偃旗息鼓,乖乖地趴了下来,嘴里哈着白气。
他自豪地拍了拍胸脯:“不用怕,这些黄狗都是我家看库房的狗,训服了的,厉害是厉害,但只咬坏人,从不咬好人。”
傅贞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站在傅诚身后,隔着帷帽向陶莹和十九盈盈福了一礼:“陶姐姐,石公子。”
“你干嘛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扭扭捏捏的不说,好见外。”十九口气骄矜道。
“抱歉,临出门时有事耽搁了,陶姑娘久等了。”
傅诚缓步走上前,声音温润,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
他照旧是一袭青衫,却不同以往地配了一条半见色的香囊,色在黄白间,清淡含蓄。远远观之,池边春柳如烟,光影细碎,水文清透,春意在枝头生发。
陶莹也微笑着道:“是十九急着去玩儿,时间正正好。家中可遇见急事?”
“无。我原本也想早些出发的,只是今晨收到消息,知州潘大人临时于今夜设宴,延请各知县携带家眷出席。恰好父亲大人那时已经出门去会见乡绅耆老,我奉母亲之命前去寻回父亲,这才耽搁了。”
陶莹微微蹙眉:“如今这般严寒天气,道路积雪,人员交通往来不易,我也未曾听说潘家有庆贺之事,他突然设宴做什么,还是特意准予携带家眷的私宴?”
“州府前来报信的差役未曾多言,我也不清楚。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 陶莹舒展眉头道,“潘衡业不算凶横专严,也并非无能贪贿之辈,但是此人素来刻薄寡下,贪功近利,尤擅玩弄心术,藉题发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从老知州卸职后,潘衡业在甘州任久,名声好坏开半,也就一直没能挪窝。他手段虽脏了些,但从未抑夺过百姓,也曾做过不少实事,所以我对他没什么成见。只是傅大人毕竟是其下属,在官场中与之相交,还是小心一二为宜。”
“我明白,待父亲大人明日归家,我会告知于他。”
“好。”
陶莹与傅诚相视而笑,一旁的十九绕着傅贞走来走去,皱了皱鼻子:“阿贞,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傅贞愣了一愣,十九无奈地摇了摇头:“城外的风可大了,咱们今天出来玩,你戴的这个帽子可不行,挡视线不说,待会大黄们拖着冰床一跑,风更是呼拉拉地吹,那帽檐肯定全扑你脸上了,抹都抹不开。”
“还有你这袖口,你看看,这么宽,冷风肯定全往里边灌,要不了一会儿,你就得冻成冰棍子了。”
十九说着就要扯一扯傅贞的袖子,忽然想起陶莹交代的话,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半是尴尬半是别扭地转了个向,挠着头道:“你穿成这样,还怎么玩儿啊。”
“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怎么又说对不起?”十九不乐意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上次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不能动不动就说对不起。”
“我……”
傅贞小声地嗫嚅着,陶莹在心中无奈地笑叹着,她特意叮嘱过十九,谁知这小子还是老样子,一不满意就容易急赤白脸。拍了拍十九的肩膀,含笑看向傅贞:“十九话糙理不糙。冰面寒气深重,若没有足够的保暖措施,很难在冰面上待得住。不过不妨碍,我这里有多余的装备,正好用得上。”
说罢,转身从板车上的一只行囊中取出几副毡帽和棉手套,分别递给傅贞和傅欢,见她们有些疑惑地盯着手中的毡帽,笑了一笑道:“这个是风帽,两侧帽兜很长,能够护住耳朵和肩头。虽然不甚美观,却是外出行走时最为妥帖的御寒之物。”
陶莹一面解释,一面将最后一副风帽和手套递给傅诚,握了握他的指尖,结果这轻微的举动又令他暗暗红了耳廓。
“就是,说不定手还会冻生疮,生了疮,又痛又痒不说,还会烂得流脓,烂得发黑,若烂得透了,还能见着骨头呢。”
十九严肃地补充道,见傅欢已经麻利地穿戴好,傅贞却始终捏着风帽一动不动,不禁拧了拧眉头:“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呀。”
“可是,我……”
“可是什么?”
十九一脸不解,陶莹看出傅贞的迟疑,微笑着道:“今天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可以暂时取下帷帽,不要紧的。况且十九武艺高强,整个西北地界内还没有能打得过他的人,我也在这里,贞娘不必担心什么。”
傅贞迟疑着看向兄长,看兄长温柔地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取下帷帽,对着陶莹嫣然一笑,眼睛弯弯如同月牙一般,两个酒窝浅浅地漾在唇边,很是感激地道:“多谢陶姐姐。”
认识好些天了,十九第一次见到傅贞的真容,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
只见少女轻轻抬起脸,眼神柔软无辜,里面还罩着一层淡淡的水汽,脸蛋白白嫩嫩,像剥了壳的鸡蛋,鼻尖小小,在冷风中通红通红的,像裹了一层冰糖的山楂,嘴唇又红又软,像树上结的樱桃。整个人看起来乖乖软软,身上好似也香喷喷的,浑身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泥点子,也没有一点儿臭烘烘的味道。
十九看得愣了神,直盯得傅贞埋低了头,摸着后脖颈,别扭地转过头:“原来你不、不丑啊。”
傅贞愣住,呆望着十九:“石公子之前……觉得我很丑吗?”
“不是我觉得,是县城里那些小子们说的。他们说,你和你娘说不定是丑得能吓哭小孩,才成天遮遮掩掩的不敢见人。”瞥见她有些难过地咬着唇,十九吓了一跳,连忙摇着手道,“我真的什么坏话都没有说过,我发誓。他们也是瞎说的,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丑,还,还挺好看的。”
“对了,你娘肯定也特别好看,就是他们说的什么……”十九使劲儿地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一星半点儿,“就是城墙见到你们娘俩,都得吓塌了。”
傅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十九舌头突然打了结,急切而无助地转向陶莹,陶莹略微揉了揉眉心:“十九的意思是,贞娘和令堂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是天人之资。”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十九忙不迭地附和道,“你放心,我会告诉那帮臭小子的,以后都不许他们胡说八道了,要说也只能说你长得好看,全高台县最好看。”
傅贞破涕为笑,却轻轻地摇着头。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