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镇北侯?”
杨洪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不同于李硚那个惯来大惊小怪的,虽然将军缄默不言,然而陶姑娘遇人不淑,对方还是高高在上的侯爵,这事儿他也听过一耳朵,只不过从没往心里去。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谁还没几个旧相好?且不说两人之间隔着人命债,光凭那镇北侯霍平川早已另娶,任谁也想不到,他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世家勋贵,娇妻在怀,竟然还觊觎着多年前被无情抛弃的旧情人?
杨洪脸上露出几分不自在的畏怯,傅诚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杨洪的变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面色苍白至极:“当年阿莹和霍平川成婚在即,阿莹曾出钱置办了一间屋宅,在霍平川背约悔婚后,石夫人心疼阿莹,一气之下将屋宅贱卖出手。”
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那间屋宅。
霍平川在柳文扬身边安插眼线,长期监视,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阿莹掳走,要将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必定早早安排了联络栖身的地点。
而今晨恰逢东郊孩童失踪一案案发,父亲紧急下令城门守卫严控城门,收紧对各色过路人等的盘查,一时半会儿,霍平川不可能有机会将阿莹带离高台,守卫也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之人出城。而盘查旅店货栈的衙役也不曾发现任何可疑情形。这也说明,霍平川在高台县必定有自己的巢穴。
霍平川鬼蜮技俩,蓄谋已久,必定不愿意节外生枝,是以他囚禁阿莹的地方不会过分显眼;他身份超然,有备而来,身边定然跟着大批护卫,地方不会太小,必须得容易施展。高台县城占地并不大,大一些的宅院府邸都有名姓,霍平川想要暗度陈仓,最可能派人捏造名义,租赁或购置住所。
因此一离开城门,他便立即赶去牙行。牙行的主事人回乡探亲,不在行中,伙计为难,到底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将账房开了锁,将这三年来记载屋宅租赁交易的账簿通通抱了出来。
他强迫自己仔细翻看,然而毫无头绪,一条条记录中似乎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任何不妥之处。他越是强行沉静,手越是止不住地颤抖,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去到柳家之前的迎亲队伍,毫无关联地,他想起他第一次到昌明巷的场景。
宅中家具齐备,陈列整齐,唯独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应是平常无人居住,只有人定期过来打理。那时他便猜出这宅子是阿莹将要与霍平川成婚前置办的新房,婚事生变后,才一直空置着。
他没有向阿莹问起过宅子的事情,但他忽然想到,阿莹不擅打理家务,此前亦不曾入住,那么有关宅子的事务多半是石夫人代为操持。他与石夫人相交不深,却也或多或少知道石夫人性情直爽,脾气火爆。阿莹未必在乎,否则不会保留那把匕首,可石夫人不一定看得惯霍平川遗留的事物。
隐约的头绪在电光火石之间飞过,顾不得深思熟虑,急忙向伙计求证三年前栾金慧是否以阿莹的名义出手过一间宅院。
“我查阅了牙行交易的文书,另有牙行上报县衙的记录为凭,那间宅院自石夫人以阿莹的名义出手后,三年中只交易过一次。是两年多前,有一位北方来的行商以高价索买那间宅院,最终竟然以高于市价的三倍成交。商人重利,绝不会无缘无故做赔本生意,抬高屋价,对他有什么好处?牙行介绍买卖,经通商贾,一向消息灵通,却打探不到那行商的本行,伙计也说此后再也未曾在市面上见过那行商。种种事迹完全不合常理,很明显,背后必有蹊跷!”
“一定是霍平川在背后授意人买进,一定是他,将阿莹掳掠到了那里!”
“我去那间屋宅前看过,大门紧闭,守卫森严,根本不像普通行商的做派。我……我进不去。”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霍平川究竟对阿莹做了什么,只能靠着阴蛊的浅薄维系感受阿莹的情绪,感受着猛烈上涌的悲痛、刻骨的仇恨、滔天的杀意,所有的情绪紧紧绞在一起,死死攥住人的心脏,直至绞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疲倦。
在肺腑间枯败蔓延。
城郊孩童失踪一案案情胶着,父亲前往亲自查探,三班衙役悉数而出,县衙中只留有师爷坐镇,并一二衙役值守,根本无力再抽调人手营救阿莹。何况在确认腰霍平川和阿莹玉石俱焚的目的达成之前,柳文扬断然不会承认所作所为;霍平川隐瞒身份乔装入城,路引俱是伪造,他手中没有实证,无人会信他。
纵然父亲相信于他,却也没有平白搜捕民宅的理由。
镖局虽有人手,但他太清楚了,阿莹最是重视亲人,这些年她为了保护家人,宁愿独自承受莫大痛苦和误解,也未曾将自己所受过的苦吐露半分。若他不顾一切告知石家夫妇,他们一定会和霍平川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出事,阿莹会比死了还难受,她余生都会活在更沉重的悲恸之中,再也不可能原谅她自己。就像面对胡秀瑶和柳文眉的故去,她表面无悲无喜,其实从来没有放下。
一刻也没有放下。
枉他自诩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枉他自誓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关键时刻,他却连阿莹也救不出。
甚至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傅诚双目失焦地看向杨洪,阿莹最信任的便是栾云策,除霍平川一事外,她几乎从不避忌他。栾云策出身江湖名门,又在军中供职,门路众多,他一定有办法可以救出阿莹。
猛地上前一步,焦急万分地抓住杨洪的胳膊,眼尾通红一片:“栾将军和阿莹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妹,阿莹危在旦夕,他绝不会坐视不理。栾将军何在?栾将军何在!”
“这、这……”
杨洪原本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话,眼见着傅家公子全然不顾失态地踉跄着四处冲撞,月白的襟裳上染满了血,一夕之间不到,面容竟憔悴至枯槁,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清雅文俊?
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权衡再三,最终只能踱了跺脚,一咬牙道:“傅公子,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莫说我家将军不在,就算是他在,也不可能救得出陶姑娘!”
亏他先前还在心里琢磨,甘州最大的官儿不过从五品的知州,就算将军暂时没法出面,他是将军的亲信,平素里在人前也露过脸,只要他们能找到陶姑娘,狐假虎威,那些人见到他,总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忌惮。
可偏偏对方是镇北侯,开国功臣后裔,世袭超品侯爵,从一品建威将军,亲军侍卫指挥使,戍卫宫禁,统掌禁军,这么一长串的官衔、职务和封荫,砸得人都懵了。自家将军说破天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藩王属将,见了镇北侯也得行跪拜之礼,天生矮人一头,拿什么去救人?
“傅公子,不是我不帮你,为了将军,要我豁出命去救陶姑娘我也甘愿!可那是镇北侯啊,天子跟前的大红人,手里握着实权,我家将军凭什么与堂堂镇北侯抗衡?便是定王殿下在这里,也奈何不得他!”
杨洪几乎把心窝子都掏了出来,却见傅诚痛苦的神色微微一顿,忽然醒悟过来,拂开杨洪的手,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对,定王,还有定王。他是皇室宗亲,只要他肯出面,霍平川再是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当面违逆皇室宗亲的意思。我要去求定王,我要去求定王。”
这书生根本说不通,杨洪急得汗都出来了,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把拉住傅诚:“傅公子,你去了也是白去!你可知道镇北侯身后是何人?”
“国师!是咱们那位沉迷修道的皇帝陛下百依百顺的姚国师!”
“傅公子,你是个读书人,不晓得外面世道的厉害。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殿下是亲王不假,但在朝中毫无根基,充其量就是个冷门宗室,就算殿下开罪得起镇北侯,也开罪不起姚国师!再说了,这些年殿下一心治理军务,从不理会外面的事,你区区白身,说好听点是个秀才举人,说难听点,就是个读死书的,要什么没什么,用什么理由求到殿下面前?你若不死心强闯军营,在营前便会被弓弩手当作奸细乱箭射杀,死无葬身之地!”
杨洪自知话说得难听,但此刻他委实在乎不了这么多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陶姑娘这事儿就是一摊浑水,谁蹚谁倒霉,殿下和将军一旦牵扯进去,保不齐会惹火烧身。将军那边是没辙了,傅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样子更成不了事。
他话说得急,不由得重重喘了口气,伸手按上佩刀,皱眉道:“我是个大老粗,承蒙将军不嫌弃,提拔我追随在他身侧,别的我也不懂,但将军有恩于我,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义妹受人折磨。我在本地道上认识些人,其中不乏高手,我跟他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傅公子若肯信任我,我这就去找人,今夜一齐去那什么劳什子屋宅里将陶姑娘救出来。横竖镇北侯认不得我,就算事败,我便即刻自我了断,绝不会供出别人来。”
傅诚定定地看着杨洪,溺在绝望和愤慨中的心渐渐冷静下来。双手在身侧慢慢蜷成拳头,充血的眼眸轻轻垂下,整个人苍白瘦削,染满了殷红的袖笼在风中猎猎作响,然而嗓音嘶哑而清正,身姿坦荡磊落,从文弱中生出无限刚直的风骨。
“可栾将军是定王亲信,难道心腹亲信的家人逢难,也不值得主君奋力一救吗?跟随的主君是一个只知明哲保身、趋吉避害之人,难道下属还会忠心不二、誓死侍奉吗?”
杨洪一愣神,便又听得青年轻声道:“杨队将,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明白你舍命营救阿莹的决心。可如今,唯有定王殿下有能力让霍平川放人,而不连累无辜者性命。 栾将军英雄豪杰,光明磊落,我相信,能让他折心追随的主将,一定不会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我无意搅扰定王殿下的安宁,只求定王殿下仁慈,出手相助,我虽是白身,却感激不尽,必结草衔环以报。”
“我要去求定王。”
他抬眸。
“军营重地,我违犯军规,乱箭自可杀我。若我毙命,还盼杨队将看在栾将军的份上,将我的头颅敬献于定王案前,请殿下开恩,设法营救阿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