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熬好了。”
陶莹向后剔了一眼,韦时青穿着普通侍卫服饰,她身形长直,浑身上下瞧不见肉,身上的衣服照旧大了,不曾精心打理,空荡荡地罩住一截麻秆似的坚韧的骨头,手中端着托盘,垂着眼睛站在床边,纹丝不动,沉默又拘谨。
人心常变,她却仿佛活在从前。
陶莹没有说话,接过药碗,仰头将药灌进了去,又随手将空了的药碗搁在一旁的矮桌上,重新望向窗外。身旁人迟迟没有离开,陶莹平静地回首:“药我已经喝了,你可以走了。”
“主子已经脱离了危险。”
韦时青依旧垂着眼,她说话很慢,吐字也并不流畅,带着点生涩又僵硬的意味。
“是吗?”
虽是疑问的话语,陶莹口气中却没有多少意外。
她手边放着一把空刀鞘,正是昨日刺杀霍平川未遂的那一把,匕首被霍平川的人收走,她全身上下自然也重新被搜查了一遍,但不知为何,唯独遗漏了刀鞘。
她低头,握着刀鞘的手,仿佛握着刀。
如果霍平川一命呜呼,那么此时她不会安然地坐在这里,只是再一次被废去了筋脉这样简单,来的人也不会是时青,也许是李氏,也许是别的什么人。
昨夜霍平川说她已错失杀的时机,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时,她心下震惊之余,便隐约猜到了这个结果。
可惜,没能将霍平川一击毙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当时每一刀都稳稳扎进了霍平川的心室,再加上柳官事先在匕首上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柳官一心为柳枝报仇雪恨,又恨极了她和霍平川,他亲口所说不会有假。霍平川怎么还会安然无恙?
韦时青看着眼前年轻女子虚弱苍白的面孔,她虽不善言辞,但比常人更能敏锐地察觉到别人态度里的变化。从进来到现在,阿莹神色如故,仍旧是她熟悉的模样,并未将与主子的恩怨迁怒于自己,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不同。
阿莹是她第一个朋友。
韦时青心中不忍:“柳姑娘和胡姑娘的死,也许其中另有误会……”
陶莹打断她,神色冷淡:“时青,你不必为霍平川说话。是误会还是故意,我很清楚。退一万步,就算其中真有误会,人命大事,哪怕霍平川心中存有一丝敬视,一分审慎,她们不会死,更不会死得如此凄惨。”
顿了一顿,隔着窗缝觑见院外层层守卫:“霍平川吩咐你给我送药,大约是不愿我痛快死了,想利用你与我过往的交情,劝我屈从。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屈服,却也不会自戕。”
霍平川不杀她,她便杀霍平川。
“阿莹,我……”韦时青张了张嘴,有些茫然,最终只是沉默地道,“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陶莹没有回头,“你是霍老侯爷留给霍平川的死士,霍老侯爷生前更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忠心事主是理所应当,无人可以置喙。实则我还未曾谢过你,当初若非你顾念旧情,冒着霍平川震怒的风险,暗中运出柳枝的遗体,我根本无法为她操持身后事。霍平川胁迫瑶瑶北上,也多亏你一路照拂,没有让瑶瑶临走之前吃太多苦。”
还有当年离开镇北侯府之时,她遍体鳞伤,几乎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是时青拦住了霍平川手下的人,替她求情,她才得以寻机冲破重重包围,强行离开。
霍平川刚愎自用,猜忌多疑,若非时青触及其逆鳞,就算不通人情世故,凭借她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忠心,何至于到如今依旧只是霍平川身边一个普通的暗卫。
“一开始,是你和栾姨收留我,照拂我,胡姑娘对我亦多加关心,我……”
侯爷早在抄家之前,将包括一干暗卫在内的所有人的身契放还,她无处可去,甘心抱着身上唯一的剑,跟随押送霍家人的官差一路西行。侯爷故去之后,家下无人,主子流刑在身,亦不能为父新丧孝服,她在侯爷坟前守满百日,循着主子去到高台县,然而主子自身难保,是陶莹见她没有栖身之处,与栾金慧一道收容于她。镖局中人待她很好,看她数月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身量瘦小,处处照顾于她,胡姑娘心地善良,见她衣裳破烂,亲手为她缝制衣衫。
“你寄宿镖局,一直自食其力,再者你教授十九武艺,他唤你一声小师父,再多恩义,也已两消。”陶莹道,“但,我与霍平川之间只有你死我活这一个结局,你是他的人,我们的路注定不同,如果有一日霍平川命令你杀了我,你不必心软,因为我也不会手软。何况,死在你手上,总比死在其他人手上利落干净。”
“我唯有一个请求。”
“如果最后死的人是我,若有可能,还望你替我收敛尸骨,葬于合黎山东山寺旁。具体方位,你可以向寺中一位法号恒空的僧人问询。至于我的死讯,还请你替我隐瞒。”
陶莹淡淡道,她终究还是要麻烦庆临。
韦时青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屋中气氛格外沉闷。她犹豫了一会儿,犹低着头道:“主子已经不是当年的主子,有国师护法加持,他……不会轻易死。”
……
“怎么样,栾云策那边回信了没?”
魏红瑚摇着腿坐在窗台上,看向着风尘仆仆赶进门的杨洪,抬着下巴问道。
“没有,将军不在营中。”杨洪含糊道。
营里的弟兄只道今日将军刚一回营,便被王爷叫到帅帐中说话,出来后将军神色并不好看,随即匆匆点了人乔装离营,走之前连他最疼爱的表弟都来不及交代,将人和另一个偷偷跟去军营说要投军的小胖子一并留在了帅帐,请王爷代为安置。
杨洪从军多年,知晓此情形定是将军领了密令,既是密令,回营复命之前便不可能暴露行踪,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可能联系得上将军。
陶姑娘前脚失踪,将军后脚奉令离营,要不是知道两件事没什么关联,他都快要忍不住怀疑世上竟会有这种巧合。
“那他几时回营?”
“将军军务缠身,近几日都不在。”
他不可能对魏红瑚直说,只得硬着头皮扯了个谎。
魏红瑚瞥了他一眼,撑着双手从窗台上跳下:“那可就不赶巧了。”
杨洪心急如焚,却也毫无办法,只能不住地来回踱步,频频看向擦黑的天色。他快马来回,中间已经间隔了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如今陶姑娘如何了。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杨洪步子越发着急,忽然扭头看向气定神闲的魏红瑚:“魏姑娘,之前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若我家将军赶不回来,陶姑娘必定九死一生?”
当时他光顾着着急上火,压根没往细处想,这会儿想起来,只觉得魏红瑚的话奇怪得厉害。如果陶姑娘当真出了事,最急的一定是将军,但她怎么就认定将军出马,就一定能够保证陶姑娘无恙?
总不可能是魏红瑚对他家将军爱而不得,又忌妒陶姑娘是将军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心生扭曲,故意布局要害陶姑娘和将军吧?
杨洪神色戒备起来,魏红瑚讥诮地笑了一声,满脸的不以为然:“老杨头,原来我以为你是栾云策身边唯一的聪明人,没想到你和李石硚他们一样,蠢得可以。”
“你可以用脑子想一想,陶莹在本地颇有几分名气,自己有武艺傍身,身后的石家镖局也不是吃素的,还有栾云策这个武德将军替她撑腰,一般的小喽啰根本不可能找她的麻烦。既然如此,什么人胆敢对她下手?”
“你的意思是,对付陶姑娘的人,必定有些身份?”
杨洪一下子想明白过来,顾不得魏红瑚的嘲讽,急忙追问道。魏红瑚轻抬眼皮,也不废话:“栾云策好歹是个武德将军,在甘州地界上多少有些脸面,只要他能找到陶三娘,不怕救不出人。只可惜你家将军军务缠身,此事便难了。”
杨洪心头一悬,是啊,自家将军在甘州一带黑白两道上都颇有人脉,不管陶姑娘是遇上了什么难缠的仇家,只要将军出面,那些人总会给将军几分情面。就算陶姑娘得罪的是个大官,整个甘州,也就知州官儿最大,但也不过是个从五品,要论官威,将军不见得会输。
可是,唉!
杨洪不禁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还是先去把傅公子找回来。”
“找什么,这不是回来了?”
杨洪循着魏红瑚的话望过去,便见一个月白身影跨进门槛,原本清俊的面庞消瘦得毫无血色,在跨进门槛的瞬间,突然扶着门框伏下身体重重地咳嗽,一团又一团的鲜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四溅在地。
杨洪大吃一惊,赶忙跑过去将人扶起:“傅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反噬更厉害了?”
傅公子看样子快去了半条命,陶姑娘的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这可怎么是好?
魏红瑚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扶他进去,我先想法子替他安抚体内的阴蛊。”
“不,不。”傅诚摇头,他感受着胸腔中汹涌到哀绝的痛意,趔趄着站起身,“我知道阿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