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饕雪虐,日光惨薄。
一道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营前,低头环抱双手,腰背长久地弓着,脊背被风雪一压再压,几近淹没。
杨洪沉重的双脚在两尺来深的雪地里陷下去,伸手一抹落在眼窝上鹅毛大的雪花,急忙气喘吁吁地踩着积雪迈出营门。
抬头瞧见傅诚浑身冻得僵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寒气搅得躁郁烦闷,他也在帅帐前跪求了许久,可是殿下的亲卫始终不曾让他进入——殿下的意思,很明显了。
深吸一口气,粗重的语气中不自觉染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哀戚。
“傅公子,殿下念你救人心切,网开一面,不会治你擅闯军营的罪过,但是……殿下不会见你的。还是快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杨洪说着便去拉傅诚起身。
却见青年径直撩袍跪了下去,额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在冻得坚硬的雪地上,不知是否错觉,一晃眼间,青年憔悴而干枯的面孔上没有半分颜色,薄唇皲裂,额头的血顺着苍白的面庞流下,似乎和衣襟上浓烈的殷红混作一团,濡湿了身下的雪地。
傅诚以头触地,丝毫感觉不到周身的寒冷和痛意。
其他办法或许可以为阿莹求得一时生机,天长日久终是死路一条。他百无一用,身无长处,惟愿替阿莹求一条生路,自由洒脱,一世平安,无人可以再折辱于她,无人可以再戕害于她。
他伏在地上,一字一句道:“烦请杨队将再为我通报,定王殿下雄才伟杰,宅心仁厚,天下英雄无出其右者。傅诚愿鞍前马后侍奉殿下,誓死效劳。求殿下广施恩德,救阿莹一命。”
“傅公子,你这是何苦?唉,罢了。”
杨洪重重地叹息一声,下定决心,转身重新往帅帐走去,果不其然被守卫拦下。杨洪别无他法,“噗通”一声跪下,大声恳求道:“殿下,将军家人有难,请您看在将军这些年为您出生入死的份上,开开恩救救陶姑娘吧!”
……
“他真是这么说的?”
年轻男子放下舆图,审视的目光落在帐中抱拳半跪着的亲卫身上。
“千真万确。”
“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可惜……”年轻男子唇角溢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挥手使人退下,重新拿起舆图,听闻帐外的呼声被强劲的风势压了一头,越发微弱,然而丝缕不绝,有如幽咽。
抬手支住额角,语调平稳深沉:“告诉杨洪,此事他不必再管,好生回营训练,近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外出。若他不肯听从,以违背军令论处。”
“是。”
亲卫退下后,不多时,便将跪在帅帐外求情的杨洪带走,杨洪离去前瞪大了眼睛不肯相信,大着嗓门嚷嚷个不休,被亲卫们干脆利落地堵住了嘴,合力拖走了。
天光越发黯淡,帐中炭火的热气升腾,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他身后的帷幕,轻柔地落在年轻男子的肩头,女子丰盈白皙的手臂渐渐环裹住他的胸膛,一股如兰的呼吸在耳边悄无声息地吐露。
萧护余光向后打量了一眼身后半露的香肩,不以为意地扔开舆图,提笔道:“你也想替那位陶三姑娘求情?这倒是令我好奇,那位陶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本事惹得你们一个二个都异乎寻常。”
“忘了本分。”
萧护声音不大,语气不怒不威,却自有一股渊深难测的气场,饶是白玉珊在江湖上见惯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自诩忖度人心十拿九稳,此时也猜不准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白玉珊面上的妩媚转瞬即逝,然后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拉上外衣,端坐在萧护身边,恭敬地替他斟茶:“我与她多年旧友,当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我一心一意谋划为的也是殿下。”
“栾将军追随殿下多年,劳苦功高,陶莹名义上是栾将军的义妹,实则甚于亲生兄妹。殿下一向体恤下属,如今栾将军为殿下奔走在外,他的义妹遭遇横祸而殿下作壁上观,只怕事情传扬出去后会令将属们心生不满。忠臣良将,忠字在最前,若失将心,对殿下而言岂非大大的不利?”
“再者,傅家父子虽然愚直力薄,但是品行忠厚,才干不斐,甚得民心,尤其是傅诚,年少有为,殿下对他赏识有加,既知傅诚心系陶莹,何不趁此机会招揽他父子为殿下做事?依照傅家父子的德操,不愁他们不会全力以赴辅佐殿下。”
白玉珊话音微微一顿,低眉顺眼地将茶杯递上:“霍平川虽然难对付,但殿下在朝中并非完全无人,殿下发话,霍平川不至于计较区区一个女人的事情。”
“区区一个女人?”萧护头也不抬,亦不曾接过茶杯,“你也是一个女人,可若是你信誓旦旦地投奔本王而后背叛,你觉得本王会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就放过你吗?”
白玉珊一惊,面上不显,正要开口自辩,便听萧护继续道:“我手下这些人,如果他们不能国而忘私,公而忘我,一心逞儿女情长,小家之利,当初就会不追随于我。云策也是一样,他追随我的时间最久,分得清轻重。倒是他身边那些人,意气用事,是该提醒他好生管管了。忠心的确是优点,但在战场上,只有忠心远远不够。”
“至于傅家父子,你方才也说了,傅峻手段虽干练,是个能吏,然而太过愚直,且不说他会不会受拉拢,此人为官可,为谋士不可。其子傅诚……”萧护淡淡道,“过刚易折,还不到时机。”
“可殿下既赏识他,难道就忍心看着他折在半道上?”
白玉山话音刚落,对方凝视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投向了自己,波澜不惊的神色中带着渊深难测的意味。她心下再次一惊,暗自皱了皱眉,冷静下来再一定神,又觉得是错觉。
“白军师似乎非常看好傅诚?”萧护道,“与其说我对傅诚赏识有加,不如说自从白军师投到我帐下,就一直对他夸赞不休。年少有为者诚然可贵,但伤仲永者也不乏其人,不知白军师为何独独看好他?总不会是白军师除去江湖上的消息渠道,还掌握着相面之能,看得出此子日后富贵无极,才着意要本王提前笼络吧?”
白玉珊忽略过最初的怔愣,笑容不改,媚眼如丝:“王爷说笑了。我只是在想,历朝历代科举无不以南方举子中第者人数众多,北地举子势弱,西北文风蹇弱,就更不用提了。”
“先帝为避免南北相差太大,士林不忿,有意提拔北地学子。傅诚随其父迁居高台之前,在徽州府学连年岁试中拔得头筹,纵观西北,恐怕没有比傅诚更饱学的青年士子。是以只要他下场今年秋闱,必然中式。王爷一直踽踽独行,与其始终忧心在朝中的根基不深,仰人鼻息,何妨在朝廷中多多安插自己人?如果能使得傅诚为王爷效力,他一定是一枚极好的棋子。”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么,要做棋子,得先有做棋子的自觉。云策已替我试探过他,可惜,此子太年轻了,即使为本王所用,恐怕也不能心甘情愿。一枚勉强的棋子,甚至比不上一枚不够忠心的棋子。”
白玉珊还想再说些什么,萧护已然用指节扣在桌上,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好了,恶战在即,勿要再纠缠琐事。”
一面说道,一面唤了心腹进来传达军令,并不避讳白玉珊还在一旁,“事前国师曾允诺会助我们一臂之力,你立刻派遣得力人手暗中与国师交涉,务必小心,别被人发现了。北狄那边,派一队斥候盯着,防止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对了,今日云策送来的那个武艺高强的小子,看着倒是机敏,将他一道送过去。”
“可是……”心腹犹豫道,“栾将军离开前说过,石九捷他性子野,不服管教,得先在军中磨砺磨砺,才能上前线。而且侦察敌情这样重要的差事,那石九捷全无经验,如果贸然派去,会不会出岔子?”
“云策就是太小心谨慎了。只要见多了生死,自然就好了。”
萧护不以为然,心腹自是领了命出去。
白玉珊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也行过礼准备告退,正要转身,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白军师,我认为你得想清楚了。我不是不近女色之人,但,名动天下的宠姬,还是拜相封侯的人臣,你只能选择其一。当然,成为宠姬可以是你的退路,不过如果你真的打算这么做,或者说你的能力仅仅止步于此的话,那么我觉得,第二条路可能也并不适合你。”
白玉珊愕然地回首看向主座上的人,他容貌不显,气概平平,就连狭长平实的眼眸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我给出了我的诚意,我需要看到你实现你的答复。”
“另外,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求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