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说,那个姓傅的不仅找上门来了,还斗胆去找定王求情?”
霍平川怫然地将药碗砸在地上,药汁四溅开来。
护卫在四周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霍平川自觉失态,微眯着眼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只一个微小的动作,立刻有人将地上的残渣收拾干净,并迅速呈上了一碗新的药汤。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直到一道干练老辣的女声打破沉默。
“回禀主子,傅诚的确来过,不过看守按照主子事先的吩咐将人轰走了。属下们在高台县这几年,从未有过任何纰漏,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发现了此处。陶姑娘素来与栾家交好,栾云策如今投在定王帐下,近又升任武德将军,想来傅诚与陶姑娘有所交集,知晓其中关节,因此才想到请求定王出手。”
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出头的女子,霍平川目光落在她身上:“原来是你。这一二年间难为你乔装改扮留守高台,为本侯耳目视察,此次你立了大功,等回到华京,本侯自有重赏。”
“谢主子。”
女护卫抱着拳半跪在地上:“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得了霍平川示意,女护卫立刻继续秉道:“我留守高台期间,对傅诚此人见闻颇多。此人极为聪明,兼有才能,性情更是执拗顽固,他心中既然有所怀疑,必不会善罢甘休。从此番他去向定王求情,便可见一斑。”
霍平川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慢慢将手擦干净,垂眸看着药汤表面模糊的倒影。他方才毫无预兆地发怒,刀口被拉扯,几缕血丝洇出,迸发出锥心的疼痛。刀口足够深,若非他自小与常人不同,而身边除了故去的父母,没有任何知情人,陶莹这一刀捅下去,他必死无疑。更何况刀身上还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她当真想让他死,不留一点情面。
英俊的面容彻底阴沉下来,手指用力地几乎要将药碗捏碎。
良久,他薄唇轻启,轻描淡写道:“定王心有城府,然而多年来他始终小心谨慎,远离朝堂,这两年更是甘居一隅。他理应清楚,他之所以能够平安无虞地待在西北,他麾下的西北军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数粮草物资,明面上是陛下仁慈,归根结底仰赖的是国师善心担保,还有我与杜丞相不忍西北陷落敌手,几次三番力排众议,从中转圜。他识时务,不会与我翻脸。”
“栾云策就更不用担心,我虽然没有亲自见过他,但他与我素无旧怨,又是姻亲,他投军无非是想要建功立业。定王这一辈子也就窝在甘州了,抬举一个武德将军恐怕已用尽力气,栾云策好歹是个文武全才,只要他愿意,我自会帮他。”
“至于那个姓傅的小子……”
霍平川撇开浮在药汤上的渣滓:“你方才说,他和阿莹有所交集。可本侯记得,此前你们上报的消息,似乎不是这么说的?”
“坊间的确有传闻陶姑娘与傅诚关系匪浅。”霍平川手微微一顿,手背隐有青筋暴起,女护卫面上当即渗出冷汗,身子埋得更低,“不过,据属下亲眼所见,二人之间并无私情,应当是傅诚一厢情愿,陶姑娘对他并无他意,甚至可以说是避而不及。”
“一厢情愿……”霍平川唇角勾起一抹嘲讽,“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知县之子,怎配和本侯相提并论?阿莹心高气傲,又怎么会看上他?料他也掀不起风浪,派人跟着便是。”
“是。”
“行了,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不过在离开西北之前,断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对石家镖局,务必加派人手,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旦他们有异动,立刻向我禀报。过两日我会暂时离开高台,若无其他事情发生,一切按照原计划行动。”
“时青,你留下。”
众人窸窸窣窣地退下,霍平川将视线转向长跪在角落里的默默的毫不显眼的年轻女子。
韦时青曾经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信任的侍卫,从高台到华京,数年光阴,即便是侯府的钟鸣鼎食,华京的灯红酒绿,也没有改变她半分,她的性情举动与当年别无二致。
沉默、木讷、枯燥。
和阿莹一样,陪伴他并肩作战,几经生死浮沉,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他。
一层薄怒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霍平川皱起眉头,转开视线。
韦时青沉默地抱拳,没等到他开口,一直没有起身。
“她那边如何了?”
“启禀主子,阿莹一切尚可,送去的饭和药都吃了。只是她身上固有旧伤,如今又再一次被废去了……”
霍平川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也是为她好,她性子桀骜不驯,一身武艺于她而言只是伤人的利器,总不可能再让她狠心杀我一次。”指腹不自觉地搭上眉心,“我已经让医士用了最好的药材替她修养身体,你不必过分担心。”
“可是……”
“本侯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别忘了你是谁的人!”
霍平川几乎遏制不住怒气,韦时青眼眸稍黯,恭顺地垂下头去。霍平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按捺下满腔怒火:“你该知道,我将你送去的用意。阿莹从前与你交好,不会刻意防备于你。我要你替我看着她,除了一日三餐,汤药点心,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提到了哪些人,我都要你事无巨细地报告给我。”
顿了顿,语气冷硬:“这一日来,阿莹可否有提及傅诚?”
“未曾。”
“未曾?”
霍平川长久地盯着韦时青,似乎企图从她迟缓的面庞上看出说谎的痕迹,然而韦时青只是如常沉默地点了点头。
“罢了,看来阿莹的确无意与他。”
阿莹的情意一向浓烈笃定,却又如涓涓细流,干净纯粹,细腻而包容,若阿莹果真属意于他,怎么可能一句也不提?
譬如从前,她总是不动声色地、不求回报地对他好,总是在他危难之际,不计生死义无反顾地守助在侧。任谁都会为这样的爱意动容,若非他有幸起复,再遇见潆儿,他的确想过与阿莹一道白头到老。
潆儿,莹儿。此生虽遗憾众多,也算得一幸事。
可惜,世事无常,天意如此,她亦不能理解他的苦心。
她只是因爱生恨。
不错,爱而生恨,先有爱才能累积成恨。
霍平川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眼,起伏的心情难得平静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痛苦的欣慰。随即,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和狠厉:“不过,不管阿莹是否有意,对那个叫傅诚的书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既然只是他一厢情愿,替他长长教训也就罢了。”
“可一旦你发现阿莹屡屡提及他,务必及时上报。”
“如果……主子会当如何?”韦时青有一瞬间的犹豫,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杀了他?”霍平川笑起来,“鼠雀之辈,还不值当本侯大动干戈。只要本侯一声令下,有的是人替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到时候,本侯一定会教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
傅诚伏跪在地,大雪落满衣裳。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他重重地抬头,却只见白玉珊站在身前,悲怜的神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他转动冻得僵硬的脖颈,并未瞧见杨洪,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身影。
“阿莹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无能为力,抱歉。定王不会出手,杨洪也已被下令禁足,就算此时栾云策回转,也起不到丝毫作用。”
“你再等下去只是徒劳。”
白玉珊看着傅诚额头凝固的血迹,微微一叹。
她不喜男人,不喜世间所有的男人,美色和智识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手段,让男人们迷惑,让男人们信服,让他们膜拜,让他们沉沦。毕竟男人这种东西在乎一切,只要光彩眩目熠熠生辉,他们就会自发地生出贪念。
除了真心。
真心灰扑扑的。
她曾经以为天下男人都一样,傅诚和霍平川自然也相差无几,如今看来,竟是天壤之别。如果他能好好和阿莹在一起,或许会成为一桩美事也未可知。
可惜。
“霍平川对阿莹贼心不死,暂时不会伤她性命。”
不会伤她性命,不代表不会伤害,但现下情形,能将人完好无损地救出,已是至幸。傅诚望向她的目光灰败,充满痛苦绝望,布满血丝的眼中隐含泪光,白玉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着说下去的:“我知道你心急如焚,也知道你想救出阿莹,也想保全陶石两家的人,否则也不会冒着性命危险来求定王。我不是替定王说话,而是定王虽然贵为亲王,到底能力有限,就算他答应了你,也并非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霍平川强求阿莹,即便因外力不得不放弃,也未必肯死心,他日卷土重来,岂不更加危险?就算如今定王勉强能够压制于他,来日呢,谁又能出手相救?定王奉命拱卫边陲,他身上职责重大,西北一地的安危,万千将士的性命俱系于他一身。霍平川身居要职,在朝中举足轻重,若定王因个人的怨愤与他结仇,岂非陷社稷于不顾?你读书多年,自是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定王殿下宽仁,特意指出了一条明路。”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阿莹,你只能找到系铃之人。”
“系铃之人……”傅诚喃喃道。
“是国师,是姚国师,对不对?”
他很快反应过来,艰难地站起身来,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太久,他的双腿几乎站不直,犹然猛烈地向前一步,朝着白玉珊急急道:“霍平川背后最大的靠山是姚国师,他的权位悉出于姚国师,只要姚国师下令,霍平川的前途便会毁于一旦,他便无路可走,只要姚国师下令,霍平川再也不敢以权谋私,再也不会囚禁阿莹,伤害阿莹,是不是?”
“姚国师就在甘州,他就在甘州,对不对?”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傅公子,我言尽于此。这匹马是我私人的马,在此赠给你,你骑着它回去吧。”白玉珊秀丽的鼻翼在寒气中微微耸动,她偏过头,将身旁的马牵到傅诚面前。
远处一道俏皮跳脱的身影由远及近,白玉珊注视了来人一会儿,敛起微皱的秀眉,收回目光,甫一转身,那妙龄少女已经打着马跃至眼前,一边斜睨着她,一边故作夸张地打着哈欠道:“我久等你们不回,一个人实在没意思,所以也来凑个热闹。不过真是奇了怪了,这军营里竟然有女子,竟然还是个妩媚的美人儿。想当初我也是这军营里的常客,可是却没有这等福分。傅公子,你艳福不浅啊。怎么着,你是不是觉得镇北侯可怕得很,不打算救我家三妹,想要转头和这美娇娘跑了?”
魏红瑚这话太过不合时宜,白玉珊和傅诚无心理会。
她倒也不馁,一只脚翘到一边,整个人懒洋洋地靠着一侧坐在马上:“刚才白姑娘的话我都听到了,白姑娘嘴上说着是我家三妹的挚友,这到了生死关头,实际举动也不怎么样嘛。”
“所以说啊,还得是自家人好。”
傅诚全然不理会魏红瑚这些漠不相关的言语,追上白玉珊道:“白姑娘,你说言尽于此,而非不知。你一定知道姚国师现在哪里,是不是?你是阿莹的至交好友,我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
白玉珊面露为难,魏红瑚立即百无聊赖地掸了掸腰间的软鞭:“傅妹夫,你别问她了。她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定王的人,定王不帮你,她也不敢私自透露太多。”
“你不如问我啊,我无牵无挂,无亲无故。”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姚国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