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你这马骑得可不太好,幸亏还能勉强稳住,没直愣愣地摔下去,要不然你和三妹两个一伤一残,他日相见,那情景,也未免有些太惨了吧?”
傅诚手指冻得通红,紧紧拉住缰绳,并未理会魏红瑚语气中的刻薄。
阿莹骑术精湛,秉性自由,他便想有朝一日,他能够与阿莹一道策马驰骋,看尽山川。是以闲暇之时,他专程恳请罗镖师教他骑术,然而也许是时日尚短,也许是他异常笨拙,至今还未曾熟练掌握。
“阿莹性命垂危,魏姑娘说知道姚国师现在何处,还请速速告知。”
“你慌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当然知道姚青羽在哪里。只不过,出于好心,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魏红瑚歪了歪头,秀眸弯成月牙,然而里头透出的笑意泛着一股冷漠而复杂的色泽,“世人都说姚青羽是什么得道高人,还有些人说他什么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的,实则姚青羽这个人心机深沉,心肠歹毒,又惯会演戏,绝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情。你若下定决心去求他,就算他出手救了陶三娘,到时候你也只能任他搓扁揉圆,或许一辈子都只能做他的提线木偶。”
“你和陶三娘也许还会渐行渐远,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在一起。”
风雪不停,铅灰的云层遮蔽住天光,天色昏暗犹如黑夜。数朵雪花飘落在傅诚鸦黑的长睫之上,在皮肤表面融化成细密的水珠,随后又被逆风卷起,不知消散在何处。
魏红瑚的声音在晦暗的风雪中若隐若现:“陶三娘不是孤身一人,石家镖局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霍平川欺负,栾家山庄也不会冷眼看着她受尽屈辱。当官的心眼儿里都是花花肠子,江湖人可不惧生死。是你想要的太多,才会导致陷入困境。但凡你肯想开一些,或者说干脆自私一些,这些所谓的困境根本不值一提。开弓没有回头路,你想清楚了。”
“当然了,我说这些完全是因为感同身受。若非栾云策那个木头一心报国,发誓终生不娶,我和他之间也不会纠缠成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结果。”
“我想清楚了。”
傅诚低垂眼眸,他身无长处,百无一用,唯有腹中学识还算可用,要救出阿莹,仅有向居上位者誓志投诚这一条路。或许这一条路注定强颜忍耻,身不由己,结果非他本愿,但他除了抱守本心,别无办法。
胸腔里传来心脏沉闷的震动,疲倦从深不可见处袭击,腐蚀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也腐蚀着仅存的苟延残喘的生机。
她太累了。
“只要能救阿莹,再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她,我什么都愿意。”
魏红瑚收起面上的表情,少女俏皮狡黠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年轻而沧桑,幼稚却复杂。
“东山寺。”她开口,“姚青羽在东山寺。”
傅诚来不及谢她,打马转身,很快在晦暗的天色中疾驰不见。
“魏红瑚,你作什么胡言乱语!”
白玉珊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了过来,朝着魏红瑚低声斥道。魏红瑚重新换回了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随手轻扬着马鞭,“啧啧”地笑了两声:“我可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觉得好生不公平,你们要逼他入局,却不告诉他后果,他只能两眼抓瞎,按照你们提前替他选好的路一条道走到黑。”
“这是他的命。”白玉珊淡淡道。
“命?”魏红瑚轻轻嗤鼻,“如果说这些年我曾学到什么道理,那么最有用的无非只有一个。”
“世事无常,没有什么是一定会发生的,更没有什么唯一的命数。所谓宿命,不过是一个所有人都盼望你主动走进的圈套。”
……
东山寺。
寺中最大的一间茶室里檀香氤氲,兼着清幽的茶香,在温暖如春的室内轻轻萦绕。一个眉清目秀的道童推开茶室的门,带进来一股凛冽的寒气。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到茶案旁,双手合抱于腹前,先是面向住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园揖之礼,方才转身走向茶案另一侧的人。
隔着帘幕,住持看不清对面的容貌,只能看见帘下一角青色道袍。
修习佛法多年,他对皮囊外物早已不再好奇。只是眼前之人来头太大,东山寺地处偏远,寺宇僻静,从未接待过这一等人物,僧人来报之时,自己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舍弃俗家的生活并不广阔,出任住持,讲经说法,主持寺务,奔忙之思常有,却不曾想究竟失了澄然之心。
道童低声耳语的间隙,住持半阖双眼,虔敬地捻着佛珠,直到面前人颔首道:“我知道了。”
道童躬了躬身,轻轻退出房门,茶室重归寂静。住持睁开眼,捻着佛珠的动作微微慢了下来:“国师事务繁忙,贫僧不便打扰,也先行退下了。”
“无妨。”
对面人声音清缓,稍抬起手腕,用壶盖拂去漂浮在上面的茶沫儿,随后封上壶盖,将茶汤倒入茶杯,将杯子送到住持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手指纤白细长,袖中一截腕骨瘦骨嶙峋,虽则不见其容,却道是松形鹤骨,有山泽之清臞,清净自在,澡雪俗尘,仿佛身在三千界外。他身边除道童二人,护卫一人,再无其余随从。轻车简从,衣不重采,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教人同名震天下的国师联系起来。
“山野粗茶,还请净明禅师品鉴。”
住持取杯轻嗅余香,分三口慢慢啜饮,放下茶杯道:“清香回甘,韵味悠长,确是好茶。”
“谈不上什么好茶,昔年荒山上偶然得见,适逢闲暇,得以亲自采摘烹制,茶艺不精,让禅师见笑了。”
“贫僧于茶艺一道略懂一二,贫僧拙见,茶道贵真,真即真性,即清净坦诚,无拘无束。故以此来说,贫僧并未妄言,国师的茶确是好茶无疑。”
“释门讲求‘五蕴皆空,诸法无我’,不曾想禅师对真性独有见解。”
净明从容道:“凡夫执著五蕴假合之身为我,其实那是妄我,涅槃所具之八大自在之称为我者,才是真我。道家《清静经》曰,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也正是讲求性空则道明,真性常在,则真我常存。与我派明心见性,去染还净,超脱生死烦恼,证得涅槃寂静,不乏共通之处。”
“禅师具足真明之慧,出离生死烦恼,顺得涅槃,想必只是迟早而已。”
“贫僧不才,修行多年,始终未曾勘破我执。”
“禅师此话何解?”
“实不相瞒,国师天人之资,睿哲之才,贫僧能与国师坐而论道,实乃三生有幸。然国师常年侍奉天子,地位尊崇,骤然之间莅临蔽寺,贫僧心中难免妄想,积聚烦恼,此为其一。”净明双手合十,“国师初入蔽寺,贫僧原以为以国师之尊崇,或高不可攀,未曾想国师平易近人,屈高就下,倒是贫僧在这期间惶惶着相,生出种种分别之见,虚妄执着,此为其二。”
“禅师说笑,姚某只是个尘中磨镜人罢了。”
“姚某入西北,的确是为圣人差遣,不过造访贵寺,只是为了一桩旧日因缘。”
“旧日因缘?”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面前人苍白的修颈微抬,不经意轻咳起来,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捂住嘴唇,待咳嗽尽了,露出清举柔和的下颌,见净明面露担心,含笑道,“多年的旧疾了,我也算是久病成医,不劳禅师挂心。”
说罢,继续方才的话道:“我过往时曾许一愿,却不料牵扯出许多灾祸是非,要了却这些灾祸是非,必得返还其本,承担善恶后果,方能不连传后人。”
“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面前人再次咳嗽起来,久不停歇,向净明微微颔首致歉,手指敲了敲茶案,很快道童推门近来,替他顺气,而后驾轻就熟地从帘后纹色简朴的行囊中取出一只暗红色的瓷瓶,与他送水吞服。
净明知道自己不便再停留,道了声“阿弥陀佛”,起身告辞。
“他还在寺外?”
灵秀看着师父将药丸吃下,见他咳得轻了,一面替他拂背,一面答道:“是,灵清去看过了,那人好生执拗,不肯走,渔老帮忙拦着,没让他进来,他就在山门前跪着磕头。回城的香客有些似乎认识那人,都在纷纷猜测出了什么事情。”
“他可曾说什么话?”
“还是那些车轱辘话,我们都按师父教的,一点儿没同他搭腔。”
灵秀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师父,您真的不管吗?他看着很可怜。我和灵清听他喋喋不休,其实他也只是想救一个人。”
灵秀感到头上被摸了一把,他看着师父慢腾腾地移到窗前,推开窗,伸手掬了一捧雪花,灵秀正要出声阻止,忽听得师父冷静而悲悯的声音说道:“世间可怜的人多了,就像这雪花,落于人的掌心,甚至用不上轻轻一捻,转眼间便会灰飞烟灭。不自救,最终救不了任何人。”
“可什么是自救呢?他看起来像是个书生,没有师父您神通广大,他做到这个份上,应该是被逼到无奈了吧。”
天黑了。
师父一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灵秀觉得有些冷,想拉着师父坐回炭炉前,抬头却看见师父一手捂着前襟,被室外灯笼照亮的脸上似乎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伤意。
“他还没有步入真正的绝境。”
“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