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僧执笤帚清扫山门前的积雪,怜悯不忍的目光落在一道单薄僵直的背影身上,一下一下地磕伏在地,仿佛不知疲倦。山门两旁的两扇小门紧闭,唯独正中的空门开着,直通天王殿,殿内弥勒菩萨的金身在微弱的光线中隐约可见,袒胸露腹,面貌中满是慈悲平等的喜悦。
寺僧目光落在他身旁的水壶,壶身上落满雪,竟是一夜未动。寺僧摇了摇头,迎着寺中缓缓敲响的晨钟,收了笤帚,返身回转寺中。
钟声停下,飘渺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渐起,山寺被梵音笼罩,一派平静和妙气氛。傅诚伏地的动作微顿,抬起滞重的眼眸,望向山寺上方。
马上就要到卯时了。
他不是不明白,就像定王选择明哲保身一样,姚国师未必肯平白无故施以援手。他无人可以托付,只能委托魏红瑚,若他巳时还未归去,务必将阿莹遇险的事情告诉石家镖局,也转告父亲,镇北侯霍平川强掳平民私下囚禁,作奸犯科,他虽然没有证据,但恳请父亲相信他,出面与石家镖局一道合力营救阿莹。
这是最后一条路。
没有别的办法了。
红肿的手指发颤地抚上心口,皲裂的嘴唇微微嗫嚅着,胸腔中所能感知的情绪波动越发平稳,亦越发微弱,一如往常阿莹将痛苦悉数压抑的时候,他陡然生出几分不可能的期望,旋即生出无边的恐惧。
若是他一开始就自作主张地选错了路呢?
若是阿莹业已遍体鳞伤,而他却将阿莹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了呢?
傅诚摇晃着起身,朝着山门趔趄而去。
他脚步不稳,堪堪迈上一级台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滚滚而来,响彻山野,惊起几只枯灰无力的寒鸦。
马蹄声在山脚停住,扬起一层厚厚的雪雾,紧接着山门前一阵兵荒马乱,一干匆忙而沉重的步履落在石阶上,而后大步地拾级而上。
傅诚若有所感地回头,惨淡的天色中,为首一人被随从紧紧簇拥着,离得最近的侍卫一面小心搀扶,面色似有不忿地道:“主子,您身上的伤才将将止住血,体内余毒未清,属下等早已向来人说明。可国师丝毫不顾念主子的身体,竟是半刻也宽容不得,非得要主子寅夜前往。那高台县城门早闭,守卫也万般不通情理,纵使属下亮明身份,甚至多加威胁,竟是不肯打开城门,耽误主子至今。”
那侍卫还要再说,为首之人已然紧皱着眉头,挥手示意他住口。
“主子,您这次元气大伤,便冒着夜雪策马,湿寒交加,恐怕对伤势恢复不利。这山寺台阶陡峭,不如属下先进寺中寻一副肩舆来,将主子抬进去。”
另一名侍卫抱拳道。
霍平川拢了拢狐裘,视线落在山门上。
“国师召见,岂能怠慢?行了,国师不喜喧嚣,你们便等候在此处,更切勿打扰前来上香的信众,闹得鸡飞狗跳的,惹了国师不快。”
“是。”
霍平川视线掠过山门前寒碜落拓的读书人,不以为意地与那穷酸蒙昧之人擦肩而过,正要举步进入山门殿,却见两名眉眼灵秀的道童站在空门后,遥遥向他行了一礼。
霍平川连忙低头回礼,唇角噙上一缕和善的笑容:“原来是两位童子。可是义父遣二位来接平川?”
“非也。”
灵清面无表情,霍平川笑意不改:“可是义父还未起身?无妨,劳烦两位童子告知平川义父下榻的禅房,平川自当去禅房外侍奉。”
“非也。”
灵清不苟言笑地重复了一遍,霍平川微微一愣:“义父深夜急召平川,难道不是有要事相见?”
灵秀悄悄瞟了瞟一旁形容惨薄的书生,也装作同灵清一般老成地正色道:“师尊传唤镇北侯,自然是有要事,不过并非是要面见镇北侯,而是想要告诉镇北侯,师尊初步勘测到洞天福地所在,不日便会设坛占问天命,师尊已预备向陛下复命,此后再无需镇北侯继续随行。”
灵秀昂着头,在霍平川震惊的神情中接着道:“镇北侯可以自行离去了。”
“义父为何无需我继续随行?义父厌弃我了?”霍平川犹然不可置信。
他不是傻子,听不出灵清和灵秀的弦外之音。这次陛下钦点他领兵随行护送,直至功成圆满。然而差事刚有眉目,义父便要他立刻离去,这不是厌弃他了是什么?
灵清不欲理会,行了个礼转身便走,灵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跟上灵清,霍平川赶忙将人拉住,语气急切:“平川虽是奉陛下之命领兵护义父西行,然而平川真心崇敬义父,这一路上更是兢兢业业,唯义父是从。敢问灵秀小道长,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竟使得义父厌其我至此?”
义父不仅连当面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甚至还要上书陛下,要将他遣回华京。若陛下得见奏折,必然以为是他办事不力,天颜盛怒之下,他岂能有好结果?若他就这么离开,犹如丧家之犬一般,他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全都会毁于一旦。
“平川别的不怕,只怕有小人挑唆,故意害我与义父离心。有心人害我事小,可若不慎波及义父,致使皇命受损,国朝有失,岂不是平川犯了天大的罪过?”
“平川之心天地可昭,还望二位童子替我通报。”
灵秀为难地扯出袖子,像是被霍平川的虔诚打动,犹豫了半晌,小声道:“镇北侯当知道师尊平生最痛恨之事,镇北侯接二连三犯戒,师尊得知,心痛之余,道是国师府庙小,容不下镇北侯这尊大佛。”
义父最痛恨之事?
“义父何出此言?”
霍平川威沉的面庞上失去了惯有的淡定,灵秀苦心孤诣道:“师尊原本遁身世外,清修悟道,不欲牵扯红尘是非,若非被陛下一番赤诚打动,心中又始终顾念万民福祉,做不到真正的心外无尘,也不会就此出山。师尊一敬天子,二爱百姓,因而最痛恨身边之人藉由师尊名望,欺瞒陛下,侵扰百姓。”
霍平川皱了皱眉:“可我从未……”
“镇北侯想要自欺欺人,师尊却心如明镜。师尊顾念当日尊夫人失子之情,每每自责不已,不会训斥于你,却也不会见你。”灵清适时打断二人谈话,“话已带到,我二人还需向师尊复命,镇北侯见谅。”
灵清的话一出,霍平川心头不免一紧。
当初他适逢起复,圣眷正浓,明里暗里惹了无数人眼红,本该如履薄冰之际,而他居然误信近侍情报,以为陛下明面上对国师礼敬有加,实则对其性情冷淡不恭的性情早生厌倦,只不过碍于姚青羽究竟是自己三顾茅庐请出的得道外高人,因而一直多加忍耐。但陛下是天子,天子再是宽宏大度,忍得了一时之气,到底忍不了长久之怨。
霍家不就是前车之鉴?
至此,他不禁生起了找人替代国师的心思,未曾想与外戚崔氏不谋而合。崔氏也想从中食利,他自知若自己与崔氏牵扯过深,在朝堂之中的位置只会愈发微妙,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更是难以揣摩。遑论当年霍家一夕被贬,他霍平川父丧族亡,虽说是墙倒众人推,安知幕后没有半点崔氏的手笔?因此即便崔氏再三交好,他费尽心思敷衍,实际终是犹豫不前。
事后仔细想来,将国师拉下马,培植自己的势力上位,如此滔天之利,崔氏怎会心甘情愿让他分一杯羹?国本未立,陛下恩威难测,崔氏哪里是与他交好?分明是忌恨这些年来国师始终不肯为崔贵妃膝下六皇子入主东宫一事进言,又不想得罪国师,触了陛下逆鳞,才想让他做这个试探上意的冤大头。
那些个所谓近侍的消息,便是崔家的人故意放出来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他或者其他任何利欲熏心之人生出侥幸之念,从而冒险牟利。而后事情还未施展,消息却不慎走漏,教陛下大怒不已,崔氏更是毫不犹豫将他推出,三言两语教他做了替罪羔羊,差点再也不能翻身。
镇北侯府的门庭而今看着是花团紧簇,实则凶险万分。
崔贵妃独宠六宫,六皇子亦深得圣心,其余妃嫔所出皇子多年来深受打压,难有成气候者。陛下正当壮年,或许对于立储一事有所顾忌,然而依照今日情形,他日继承大宝者非六皇子莫属。崔氏再不堪,却也还是新皇的母家,关系亲疏一目了然,若他将崔氏得罪狠了,到时候崔氏想借势发落他,恐怕连借口也不必再找了。父亲一生戎马倥偬,忠君体国,到头来差点落得个死无全尸的结果,然而父亲身陷囹圄,心灰意冷之下,尚能竭尽全力保全他的性命。
他呢?
想起当初妻子泪光闪动,惊惧交加,纤瘦的身子颤抖不止,身下血流不止,却还要笑着劝慰他的景象,霍平川不由得双拳紧握,郑重道:“二位童子且慢!平川心知肚明,这一二年来承蒙义父不计前嫌,悉心照拂,费力提携,否则平川不会安安稳稳地走到今日,便说平川之所以能够百毒不侵,全赖义父施法加持的缘故。说一句义父是平川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平川对义父满心崇敬,对义父的大恩大德更是铭记五内,一生不敢忘,因此方才二位童子所说平川不敢苟同!平川绝不敢欺瞒义父,更别说做下任何阳奉阴违之事,这其中定有误会!我要求见义父,向他解释清楚。”
说罢,他为表决心,阔步退至山脚,而后一把掀起狐裘,在一众护卫难以置信的神色中在阶前跪下。
“镇北侯不必跪。”灵清冷眼道,“那边那人求见师尊,在雪地里磕了一夜的头,师尊尚且没有网开一面,镇北侯也不必白费力气。”
霍平川目不斜视,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嘲讽之意:“这如何能一样?这些庸碌之人求见义父,无非是不知道从哪里探听来义父下榻之所,为求一条功名利禄的捷径,才在这里惺惺作态。我只想与义父解释误会,勿受小人蒙蔽。义父什么时候愿意见我,我什么起身。”
“镇北侯真是……”灵秀实在瞧不上他的虚伪做派,险些没忍住,在心里狠狠腹诽了一通,也淡淡地道,“看来镇北侯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平川不知。”
“师尊是修道之人,此地受佛陀庇佑,神祇在上,镇北侯是否敢指天发誓,你没有擅用权势,欺压良善?镇北侯,你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也没有用,师尊对你已经失望至极,他不见你,是不想再见到你。”灵秀一板一眼地道。
霍平川心下一松,连带着眉目也镇定了一些。义父久在世外,若非必要,向来不干涉他人因果承负,尤其清官难断家务事,事涉男女情爱,义父绝不会沾染半分。只要他说明原委,义父或许会明白他的难处。
“原来是此事。二位有所不知,并非平川以权谋私,更绝非戕害人命,而是男女情分,常难自禁,此事着实复杂,平川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为之,只是想……”
灵秀再也受不了他虚情假意,转身丢下最后一句话:“师尊常说,人各有命,命数天定。镇北侯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青天白日仗势欺人,犯到师尊忌讳。”
霍平川闻言,浑身气压陡然收紧。
“义父的意思是……”
“祸福自修,镇北侯请回吧。”
“我知道了。”霍平川颓然闭眼,手背青筋尽显。他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招来下属,“传令下去,放人。”
“可是主子,她大胆包天将您刺伤,就这么放任离开,来日或许会成为祸患……”
“废物,难道本侯说的你没有听到吗?”
霍平川发狠地瞪了护卫一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灵秀灵清二人的背影,恭敬道:“义父教诲的对,平川知错了。平川自知犯下大错,无颜面对义父,无以为惩戒,只得长跪山门前,聊表心中愧悔之意。还望义父看在这些时日平川忠心侍奉的份上,饶恕平川的罪过。”
原来是他。
原来他便是霍平川。
傅诚缓缓转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的脚步,他红着眼,满心愤恨,只想要奔下石阶抓住霍平川问个究竟。
他要问霍平川,质问他将阿莹怎么了,阿莹爱过他,救过他,陶石两家人善待过他,照拂过他,即便情意不值一提,那么恩义呢?恩义重如千金,难道也能尽数泯灭?他为何如此狼心狗肺,为何要如此对待阿莹?
霍平川感到一道带着恨意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沉眉,下意识地回望过去,却只看见姚青羽身边的渔老站在上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他,用独特的苍老而冰冷的声音道:“国师以一切为自己的罪愆,无意惩戒任何人,镇北侯请自便。”
“是我连累了义父,理当自罚。”
霍平川低下头颅,渔老背过身去,仰头看向傅诚。
一俯一仰之间,风声呼号,俗世颠倒。
渔老不置一词。
良久,直到傅诚神色中的理智回笼,他方才让开道路,衰老而精干的眼眸里透出一点敬意。
“你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