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性命攸关,此时绝非发泄怨愤的时机。
霍平川心思歹毒,未必不会阳奉阴违,他要尽快赶回高台,带阿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傅诚布满血丝的眼眸逐渐清明,他躬身再拜,却被眼前的老人伸手拦住,老人不发一言,一只布满皱纹的深邃的眼睛静默地瞻视着他,随后退到一旁,干瘪的手掌着粗糙破旧的斗笠边檐微微下垂,只露出花白的鬓角,以及小半张饱经沧桑的黧黑而精神矍铄的面庞。
霍平川驯服地低着头跪在山门前石阶最下方的雪地上,主子受罚,他身边的护卫自然跟着跪在他身后两侧,弯着腰不敢抬头。
傅诚转身,飞快地步下石阶。
他路过霍平川,脚步微顿,满是污泥的月白衣角堪堪擦过价值千金的深墨色狐裘,霍平川皱了皱眉,终究忍着没有伸手掖回。白日当空,凌风在山门前骤起,似有摧枯拉朽之势,尘雪倏然弥漫,几乎迷得人睁不开眼,傅诚垂眸看着他,又俯视看向他身后一干忍气吞声的随从,来时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王侯,而今却也得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又与他这般命运轻贱的蝼蚁何异?
强权。
强权之下,王侯百姓,圣贤机巧,凡为蝼蚁,不胜区区。
心地忽觉荒秽。
渔老不出声地站在山门前,视线追随着青年人略微颤抖的身影远去,转身同灵清灵秀一道朝着山门内走去,却听身后一道尖利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渔老,唉哟,还真是您老人家,这地方真可教咱家好找!”
来人面白无须,穿一身酱色长袍,颜色看着低调,质地却肉眼可见的上乘,衣料上的暗纹更是繁复花俏。他一道抹汗,一道拉着渔老,瞧见一旁的灵清和灵秀,面上更是露出一个浮夸的笑容:“渔老和二位仙童都在,看来国师果然在这里,咱家可算没有来错地方。”
“魏公公。”
渔老微微颔首,便见魏吉一通皮笑肉不笑的寒暄之后,有些心不在焉地踮着脚,不住地望向山下的方向,饶是他掩饰得好,浑浊精明的眼眸中依稀流露出几分惊疑之色。
“不知魏公公此来何为?”
渔老出声,打断魏吉的视线,魏吉回过神来,当即拍着大腿道:“若非出了天大的事,咱家万万不敢贸然前来打扰国师清修。可如今,正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魏吉说着,忍不住簌簌泪流满面,人精似的脸上真真切切地溃败开来,“就在昨夜,贵妃娘娘的亲兄弟,崔琉小公子在甘州被人掳走了!渔老或许知道,贵妃娘娘爱护家人,尤为疼爱的就是这位小公子。小公子平白被人掳去,身边的侍卫也都被人一刀毙命,那刀法看着残忍得紧,血流了满地,竟是一整夜都无人发现,小公子是死是活全不知,咱家实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贵妃娘娘交代呀!”
“州衙里那些个酒囊饭袋一点用也没有,等咱家回了华京,定要好好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参他们一本!唉,咱家实在是走投无路,急得跟无头苍蝇似的,好巧不巧,咱家打听到国师大人也轻车简行到了甘州,这才特意寻来,想着求国师大人将手底下随行的禁军借些给咱家找人。事态紧急,还劳烦渔老您赶快带我去见国师吧!”
“对了。”魏吉用袖子沾去眼泪,“国师替陛下西行祈福,镇北侯奉旨随行,怎的咱家没见到镇北侯的身影?镇北侯武功盖世,又在西北待过多年,若咱家没记错,当初镇北侯应该就雌伏在甘州一带吧?若国师首肯,有镇北侯领兵坐镇,咱家就不信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蛮荒之地,难道还找不到人?”
渔老不言,倒是灵秀没忍住性子,伸手指了指最下方的石阶:“喏,在那里呢。”
魏吉怔了怔,而后才反应过来灵秀的意思,扭头看向跪在山脚下的人,顿时大吃一惊。他到底是宫中的老人,心思转得极快,国师一向好性儿,镇北侯定然是做了什么惹怒了国师,才落得这副境地。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张嘴道:“镇北侯毕竟是国之栋梁,加之一路上护送国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国师就算是看在咱家的面子上,就让镇北侯起身去寺里暖暖吧。这大冷的天,就算是武将,那也会冻坏身子骨的。”
“魏公公,镇北侯是自己要跪的,赖不到师尊头上。”灵秀眉毛一撇,伤心道,“再说了,师尊因为此事悲伤气愤至极,连带着咳疾都更厉害了。师尊对镇北侯失望透顶,不想再见他,我们说了也不算。”
“啊这……”
魏吉不由得一惊。
国师自从入世以来,便生了咳疾,严重时吐血不止,都说是因为国师违背了躬耕清修的门训,以一己之身替天子挡了太多灾祸,亦沾染了太多红尘是非,上天降罪以至顽疾缠身,并且近年来并发愈发频繁。陛下本就虔信国师,如此一来更是对国师崇敬有加。
这次国师西行观占星象,为国祈福,陛下原不欲国师亲往,唯恐一路舟车劳顿,加重国师的病情,若非国师坚持为陛下加持修行为要,陛下感动得涕泪交加,方才勉强应许。
国师盛眷无以复加,只要陛下在位一天,便不是旁人能比的上的。镇北侯开罪了国师,还将国师气得病情加重,将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镇北侯起复后才过了多久的好日子,好容易攀附上国师这棵大树,怎地还将自己作到了这副田地?比起来,倒还不如霍老侯爷当年铁骨铮铮,是条血性汉子。但他一个太监,如今的身家性命全都依附在崔贵妃和六皇子身上,可没有怜悯谁的余地。
魏吉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霍平川,很有眼力见地不再求情,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委婉道:“不管怎么说,而今寻找小公子下落一事要紧,离不开镇北侯襄助。几位快快引我去见国师吧。”
一眨眼间,渔老纵身不见,魏吉见惯不怪,跟着灵清灵秀来到禅房外面,等二人通传了一声,便被请了进去。一见到国师本尊,魏吉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连忙奔了过去,停在帘前,声泪俱下地将事情又更加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说完,帘后的人却迟迟没有开口。
魏吉无端觉得有些心慌。
姚国师好性儿不假,他从不为难宫人,也从未听说过他主动与官员纷争结怨。姚国师道行了得,真真儿是个不求名利的神仙人儿,然而他性情着实清淡,只管护持陛下修道,几乎从不干涉朝堂上的事,不论谁家官员犯了事儿向他求情,一概不应,若是被缠得没办法了,或许才有一两分可能。但如果知道谁家做下了冤孽债,讨来了厉害的鬼神为祸无辜,那当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半点不给情面。
崔小公子的事……
魏吉揣测着开口:“国师大人,贵妃娘娘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哎哟,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崔小公子虽然是仗着贵妃娘娘的势,浑了些,可是这两年已经改了好些了。这人嘛,孰能无过?有过能改,便是善莫大焉。崔小公子就是太年轻了,做事难免差了些分寸,这回到西北来,一路上见到穷苦人,小公子还会打赏些吃食给他们哩。小公子积德行善,咱家是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万万不敢隐瞒国师大人。”
禅房里檀香苦味熏人,魏吉心越发有些慌,绞尽脑汁想要再说些什么,帘后人忽然启唇,声音清逸飘渺如仙。他连忙躬下身体,洗耳恭听:“姚某不明白,崔小公子金尊玉贵,为何不待在华京,反而千里迢迢来到西北?此前姚某听闻陛下将魏公公赐给六皇子,照顾六皇子读书和起居,怎的会追随崔小公子西出?”
魏吉掩去嘴角涌上来的苦涩,他本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自陛下幼时起便陪伴在陛下身侧。许是见惯了宫廷内外的尔虞我诈,生死起落,也许是他自感上了年纪,前些年愈发觉得力不从心,也厌倦了时刻谨慎戒惧,小心翼翼的日子,于是向陛下提出想要告老还家。谁知陛下不允,反将他赐给六皇子,专事照顾。后来他才知道,将他要到六皇子身边是崔贵妃的主意,六皇子年幼贪玩,脾气乖张,身边的伴读太监只敢顺从地陪着胡闹享乐,而他侍奉陛下多年,也算是有些资历,又最为了解陛下的喜好,由他时时督促,六皇子总能听进去一些。
然而随着六皇子年岁愈发大了,他这把老骨头劝谏也无用,贵妃大发雷霆,看在他这两年照顾六皇子还算得力的份上,倒也未曾降罪,可在深宫里想要活得像个人样儿,他只能使出全力讨贵妃的欢心。他如愿成了贵妃的心腹,却更加脱不了身。
数月前贵妃打发他跟着崔小公子西出,他不算是个聪明人,却也明白主子的决定最好别问,贵妃要他跟着,无非是担心小公子身边的人知情不报,他就是贵妃的眼睛和嘴巴,替贵妃牢牢看着小公子的一举一动,管住他让他莫要胡来。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这个嘛,崔小公子不知听谁家公子说这西北风光壮美,便动了外出游玩的心思,到底是年轻人贪玩,不喜欢大张旗鼓,贵妃娘娘也有心让小公子趁此机会外出历练,也好磨磨小公子不知疾苦的性子,却又担心小公子轻装出行,难免碰上世道险恶,或是任性冲动了,特意派咱家跟着,出出主意罢了。”
“原来如此。魏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贵妃的安排不无道理。”
对面之人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因咳嗽牵扯出一抹红,而后不再追问,魏吉不禁松了口气。
国师好清净,只要没人在国师跟前胡说八道,想来不会发现什么。
就算发现了又能如何,崔小公子可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六皇子的亲舅舅,在陛下面前也有脸面,贵妃娘娘的兄长同样权势煊赫,说一不二,朝中泰半文武大臣都得看崔毓崔大人的脸色行事。国师再是不近人情,到底只是个出家人,手中没有实权,小公子人都失踪了,借他几个禁军算得了什么?
嗐,当了这么久的太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然担心在这种小事上露怯。
“我这里没什么事情,无需太多人随护。魏公公想要多少人手,尽管开口。”
魏吉一副百转千回的心肠彻底稳了,笑着道:“多谢国师,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但咱家知道分寸,定然不会误了国师的大事。只是此事还需要镇北侯出马,不知国师大人能否应允哪?”
“为陛下效力,任何人都责无旁贷。”
“国师大人说得是。”魏吉听出国师口中的冷淡之意,旋即打住了话头,只十二分关切地问了几句咳疾如何,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便急忙告退,转而去找霍平川点兵。
不多时,灵秀和灵清推门进来,渔老跟在后面。
“镇北侯离开了?”
“是。”渔老道。
灵秀接话道,说镇北侯还想继续跪着,看样子是想听师父亲口赦免才肯罢休,魏吉不好破口大骂,却也急得上火,一时间许诺了许多好处,那霍平川看着恭敬顺从,其实也是个人精,一听见好处,装模作样地告罪说什么寻人迫在眉睫,待找到崔小公子后再来谢罪。
灵秀将二人学得惟妙惟肖,还要再学,直到被灵清面无表情地扯住,再望一眼师父,神色虽然照旧柔和,眉眼间却没有分毫笑意,反而似乎添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忧郁。
灵秀不知自己是不是闯了祸,难受地闭上了嘴。
“傅兰舟呢?”
“他已经先一步赶回去了。”渔老顿了顿,“魏吉看见了他的脸,魏吉好像认出他来了。”
“迟早的事。”
“可是镇北侯也已回程,小老儿担心他并非真心悔悟,或许会节外生枝。”
“镇北侯生性倨傲,被迫依附于我,却不会甘心一直受人牵制。而且刚才灵秀的话渔老你也听见了,想来镇北侯也知道自己眼下势单力薄,不愿意得罪崔家,与国师府走得太近,对他而言未必全是好事,恐怕他心中早已另有盘算。我干涉得了一次,干涉不了下一次。任他去吧,只一点,他和魏吉不一样,别让他看出端倪。”
青年倚于窗下,从容地低着头,面容中含着陈年病色,苍白的指尖习惯性地握着一只尺八,陈旧的竹面上早已掉漆。分明是世中人,甚至满身算计,然而无论何人近身,看到的却只有远离尘嚣的静谧的缥缈,以及不可捉摸的超脱的安宁。
自己曾经也以为他是仙人,超脱尘世,所以免除了一切烦恼,才能不带任何感情地、绝对理智地揣度人心,筹算世情。
断不会有此刻的惆怅。
即使这般轻微的,转瞬而逝。
青年像是察觉出他的隐忧,缓缓抬起头,轻声宽慰:“渔老不必担心,世上本无必然之事,我们只能尽人力所能为,至于结果,听其自然便可。”
渔老收敛余光,颔首称是。
“萧护那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
“很好。”面前人容色平淡,“告诉萧护,崔琉死不足惜,然崔琉的命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必亲自动手,会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