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猛烈地打在窗棂上,发出怵人的声响。
窗户被风拍开一道缝,陶莹在冷汗涔涔中睁开眼,脑海中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无法喘息,甚至在刚醒来的数十个呼吸之间,她头痛欲裂,几乎动弹不得,乃至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她无意识地抬眼看向窗外,天光惨薄,分辨不出具体的时辰,只有簇簇的雪声在风中翻搅。除此之外,在她听觉仍能察觉到的范围内,没有任何没有响动。
霍平川要彻底困住她,她所在的这间房内外看守重重,不该这般安静。
不待陶莹有所动作,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连忙蹑着手脚从角落里走到窗前将窗门关紧。
这丫鬟是个新面孔,昨夜刚被安排进来。起初陶莹以为是贴身看管她的暗卫,但自从被韦时青领进房间,一举一动皆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像是生怕伺候不当惹恼了她,被主家责罚。应该只是霍平川命人采买来的婢女。
惨白的光线透进来,照见小丫鬟文静秀气的眉眼,不知是因为真的太像,还是因为太年轻,太干净,颇有几分肖似故人,就连软善的心肠也像。大概是觉得屋里被雪色压得有些太暗了,犹豫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推开门,探头出去向门外的守卫要一盏油灯,当然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小丫鬟不敢再说话,只小心地关了门,照旧不出声地寸步不离地守在角落里。
陶莹觉得可笑。
难道霍平川以为找一个容貌相似的小丫鬟在她身边服侍,勾起她的悔憾,就能够让她放弃杀他的决定?还是说,他安插一个年轻的孩子在这里,就能让她生出无限感慨,从而将心胸敞开,冰释前嫌?又或者说,他就是想要用这样一张脸来折磨她,提醒她,让她在痛苦怨恨中磋磨尊严,逐渐变得疯癫失常,任人拿捏?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可能再害死另一个无辜的人。
她身上的罪孽深重,负担不起多一条人命。
但照明的东西到底送了进来。
一颗夜明珠,由韦时青亲自拿进来。一起端进来的,照例还有饭菜和药。
陶莹将饭和药吃了,并没有将夜明珠留下,她不需要光照,人在黑暗里,时常更为清醒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见她没有绝食的意思,韦时青照旧沉默着离开,小丫鬟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陶莹淡漠地挪开脸,脑海中残留的剧痛渐渐平缓,四肢关节的痛楚重又袭来,她筋脉再断,想要重拾武艺便是难上加难。任何人此刻似乎都应该被绝望填满,然而她只是低下头,尝试着转动关节,锥心的疼痛透过筋脉与皮肉一寸寸牵扯,平静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只是冷静地思索着昨夜韦时青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
霍平川不会轻易死。
这一点她已经知道了。
她亲手将匕首捅进霍平川的心口,没有毫厘的差池,若是任一平常人,必死无疑。霍平川没有死,只能说明他的心脏的位置与常人不一样。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江湖上曾有人心室在右胸之内,可她竟忽略了。前车之鉴,霍平川应当能猜到她能够看破这一秘密,而他对她严加看守,连油灯也不准用,更不会再让她有近他身的机会。
另外,匕首上额外淬上了剧毒,柳官恨他们至深,这样好的机会,他不会放过,那只能说明,霍平川的身体不受毒药影响,或者说,至少毒药不能直接让他殒命。
国师护佑……
若霍平川之所以能百毒不侵,是国师所为,那么这位姚国师一定与他牵扯极深。
她无法刺杀霍平川,下毒的路也被堵死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取他性命?只要能在她活着之时,亲手要了霍平川的命,不惜什么办法都可以。
屋里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器具大体的轮廓,思绪戛然而止。
比起方才过分清晰的梦境,周遭的一切反而像更是一个巨大的梦,她被笼在梦中,远离真实。
像是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陶莹坐在桌前,轻阖上疲惫的双眼。
黄沙漫天,砂石乱走。
她在尸山血海中长驱直入,残阳照见累累白骨。她看不到路的尽头,路仿佛没有尽头,她太累了,全身上下的力气早已衰竭,但她只是拉紧了缰绳,浑身紧绷,不敢有片刻松懈。下一刻,人仰马翻,她重重滚落在地,挣扎着起身,肩胛被一支流箭穿透,复又摔倒。
风沙碎石刮过脸颊,她掀开沉重的眼皮,远处城楼上旗帜变幻,一排人头被悬挂在城头。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怒喊,有人在狂歌。像是在近前,又像是在天边,像是在旷野之外,又像是在城池之内。她闭了闭眼,咬紧牙关,忍痛拔断箭头,拼了命向前爬去,直到握住另一个人的手,直到确认他脉搏停止跳动。
她想要最后再看他一眼。
身体却猛地一坠。
意识昏昏也沉于长久的寂静黑暗。
像是,永堕无间。
她忽然想起,自己仿佛曾笑着说过,江湖儿女重诺轻利,誓言一经许下,终生不改,可若对象是他,那么就算堕落到无间地狱,就算万劫难复,她也会记得对他的承诺。
当时那人说了些什么呢?
好像是,世上本没有净土天宫,也没有无间地狱,天外天是人心里的胜境,地下地是人心里的池沼。她的心自在逍遥,超凌凡俗众多,所以不会堕落无间,不会万劫难复。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卷进一阵冷风,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走到陶莹身后。
陶莹静静地睁开双眼,转身,就着晦暗的光线看向来人。
霍平川紧紧盯着陶莹的眼睛,胸口被翻搅刺转的疼痛犹在,她下手那样狠辣果决,一如她此刻的眼神,丝毫不经掩饰的仇恨。他有理由相信,无论他如何妥协退让,她都不可能回心转意,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她爱他愈深,愈不可能。
他们之间的情分,只剩一个恨字了。
来时心中滔天的怒意退去,他全靠着这份气极的愤怒强撑着伤势,纵马飞奔,将众护卫远远甩在身后,却在此刻忽然找不到宣泄的渠口,转而变成不自觉的颤抖,出现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过的恐惧的苗头,还有一种接近于绝望的暴怒。
但霍平川忽略过身体里这不该出现的异样,胸口憋闷而烦躁的视线落在丫鬟身上,眉头紧皱,呵斥她退下,紧接着压下怒气,冷笑一声:“阿莹,我竟不知道你有这般好能耐,居然能打动国师,使得国师专程发话让我放你离开。”
“我以为我能让我们再续前缘,不成想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那伶人的不妥,又通过江湖上那些营聚杂沓的蝇蚁打听到我护送国师西行祈福,必途径于此。你拿定我放不下你,因此故意伪装,刺杀我在前,向国师求情在后。好一招金蝉脱壳,既让你顺利能够离开,又让国师误以为我欺男霸女,对我厌恶之极,连带着这些年来我费尽心血才重得的地位权势,或许都会功亏一篑。”
她明知道他最看重什么,却不惜毁了它们。
好狠的心!
国师发话让霍平川放了她?
陶莹心中微微生疑,但她只是无动于衷地迎视着霍平川不善的目光。
玉珊曾说过,姚国师地位斐然,霍平川为了向上爬,投靠了姚国师,甚至认其为义父。玉珊的消息一向准确,虽然不知道姚国师为何只用了一月便从华京抵达甘州,但霍平川在姚国师面前鞍前马后,绝不可能抛下姚国师只身前来,所以姚国师也必定在甘州。
姚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能毫无理由地主动理会一个平民的处境,只可能是有人替她求到了国师面前。可是她区区平民,身上带不去任何利益,以霍平川狭隘的心胸,姚国师此举注定会让他忌恨在怀。若姚国师真如传言中微妙玄通,难道看不穿霍平川的品性,甘愿为了一介与他毫无干系的平民女子而与霍平川生出嫌隙吗?
都说国师超然物外,不慕名利,可若淡泊,何必寄身宫闱,侍奉永祯帝?永祯帝挥霍无度,在修道一事上更是沉迷,不惜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以她从前的目光看来,这样一位所谓得道高人,或许只是一个拨弄上意、窃权害政的小人。可是如今,这位姚国师到底是光明洞彻,为传言所误,还是手眼通天,无所畏惧?
不管为何姚国师出手干预,既然霍平川肯放她离开,她当然得离开。
眼见陶莹头也不抬地离开,没有预想中的怨怼,没有痛苦纠结,哪怕是一句充满恨意的狠话也没有,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仿佛视他如无物。霍平川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一把攥住陶莹的胳膊:“国师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你今日走得出这扇门,可你以为你当真走得了吗?”
陶莹挣脱霍平川手掌的桎梏,踏出门槛。漫天风雪骇人,她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阿莹。”
霍平川阴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梁子辉及梁府的乌合之众作恶多端不说,居然还想要害你,我替你收拾了他们,斩草除根,永无后患。还有王开元王瑞风叔侄,一直以来他家打的什么主意不用我多说吧?我知道,十九喜欢傅家的女儿,王瑞风也想要傅家女儿,以堂妹为饵,几番引诱。你说,如果傅家女儿在顺利嫁给十九之前被奸人所害,贞洁不保,会当如何?王瑞风本该死,我不过是想留着他慢慢动手,让他也尝一尝当年他加诸在我身上的奇耻大辱,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陶莹脚步一顿,他忽地笑起来,以一种不管不顾的姿态,含着几分古怪的释然,几分绝情与狠厉:“阿莹,今时不同往日,你在意之人也好,无辜之人也罢,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我手里,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不会有好结果。你身后,掣肘太多。”
“我说过了,这辈子就算你我互相折磨到死,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不光是在这人世间你不可能离开我,下到黄泉,你也同样不可能离开我。”
“阿莹,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别想脱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