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平川的威胁犹如一记重击,久久不散。
横亘在心头的谜团解开,被忽略的疑点在此刻串联了起来。
陶莹垂眸,当初她便生疑,时值傅大人决意开棺验尸,已经安排县衙的捕快在附近巡逻,罗威也领人守在梁府周围,如此严防死守,梁府上下五十余口竟能在一朝之间被屠戮殆尽,悄无声息。就算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或是半路出家的散兵溃勇,也难以做到手法如此残忍利落,遑论得手之后,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梁子辉受死时虽是一箭穿心,然而眼睛和舌头皆被剜去,惨状区别于梁家所有人,更像是行凶之人刻意为之。
后来外逃的梁府小厮归案,给罗威送信的工匠也显露于人前,所有的线索看似闭合,可她心中始终存有疑团,然而那时她只天真地以为是她自己早成惊弓之鸟,才难以心安。而今想来,不合理之处太多,只不过勉强自圆其说而已,若当时她肯深究,未必不能发现真相。
可她没有深究,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因为心底有一种隐秘的侥幸,侥幸梁家满门被屠的惨案不是因她而起,侥幸……她身上没有背负更多的罪孽。
她想到当日入目所见。
阖府无辜惨死的奴仆,躲在柜子里的男童。
她想到,险些因她而死的春雁和秋雁姐妹,饱受折磨的李月兰,想到未曾谋面的冬雁,甘冒风险为冬雁收敛骸骨的婢女,还有那些被凌虐致死的冢中枯骨,被数不清的朱砂符纸长久地镇压在地下,不得安宁。
梁家满地鲜血,而她,满手鲜血。
雪落在眼睑,轻飘飘的重量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陶莹吃力地撑起眼皮,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许是霍平川当真害怕姚国师,宅院前已经清空,连带着附近的巷道里也空无一人,但她知道,她背后仍有无数双眼睛。
她看着门外,步子迈得艰难而坚实,模糊的视野里,一道月白的人影在跌跌撞撞之间,向她飞奔而来,他脊梁单薄而挺直,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迹和污泥,形容枯槁,苍白的脸色带着蜡黄,皮肤皲裂,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干净无暇。
白茫茫的雪色里,她只能看得见他。
陶莹朝着他微微一笑,却突然有些恍惚,又感到剧烈的头痛,整个人如同撕裂般痛苦。她试图站直,可身体骤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再也无力支撑。只能听见傅诚失声呼唤她的名字,下嘴唇不住地颤抖——
“阿莹!”
……
“她还是没有醒?”
“没有。”
傅诚摇了摇头,望着床榻上的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镇北侯也真是狠心,毕竟他和三妹曾经在一起过,就算没有爱,总有几分旧日恩情吧。可他呢,废了三妹全身筋脉,一次不算,竟然还废了第二次。可怜我家三妹,就算是华佗再世,她也再难拿起兵器了。”
“罢了,别说拿起兵器,她这副身子骨原本就亏损得厉害,能够寿终正寝都是奢望,这次她落到霍平川手里,情绪不稳,就连七情蛊这样能够容纳万般的蛊圣都承受不住,差点在她体内爆裂。若非得救及时,我替她将那可怜巴巴的残蛊引了出来,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也不知道她这几年都在做些什么,竟然活活将自己折腾成这副糟心模样。”
魏红瑚轻轻拨动炭炉里的木炭,嘴里难得流露出几分感慨,丝毫没有因为七情蛊乃是她所下而觉得尴尬。
“阿莹她太累了,需要休息,烦请魏姑娘出去。”
“这是用完了我,就嫌弃我多余了?那日你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式的。看来你和栾云策没什么两样嘛,都是卸磨杀驴的主,不愧是一家人。”魏红瑚扔下手里的炭铲,拍了拍灰尘,“得,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顺便去看看药炉子里的药熬好了没有。免得她再昏迷几个三天还不醒来,明明是一厢情愿地做牛做马,栾云策那个木头却以为是我作怪,还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
魏红瑚甩着手出了门,房间里只剩木炭在火中毕剥燃烧的声响。
天色在流逝,傅诚毫无察觉,他握着陶莹的手,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人的面庞。她浑身滚烫,呼吸急促,柳眉微微紧绷,即使在沉睡中,也并没有得到自在。
没有七情蛊的阴蛊,他感受不到阿莹心神波动,可那一日翻天覆地奔涌而出的情绪已经清晰明白地告诉了他,阿莹每一次目光沉静面带微笑,都在经历痛苦。
长久的压抑,经年的梦魇,她在非人的清醒当中,独自承受着的精神上的煎熬,远比他曾经以为的更深邃绝望。
她曾存了死志。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如果阿莹出事,他不会原谅自己。
“药熬好了。”魏红瑚懒散地端着药碗长驱直入,没有敲门,将药放在一边,“对了,有个人说想要见你和三妹,我看她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地蹲了许久,小模样实在可怜,所以就自作主张将人带进来了。”
这个时候,有什么人会想见他和阿莹?
傅诚转过头,便看见柳文幸跟在魏红瑚身后,怀抱着一只硕大的包袱,有些怯懦地站在房门前,似是犹豫着该不该进来。魏红瑚分别打量了一下傅诚和柳文幸,见两人神色再正经不过,不像是有热闹看的样子,没趣儿地转身离开了。
“这些日子出了些事情,傅某没顾得上柳姑娘的事情,抱歉。”
傅诚起身来到房门前,走下台阶,柳文幸连忙摇头:“我不是来找傅公子的,我……我是来找陶姑娘的。”
“阿莹身体不适,现下还在熟睡中,柳姑娘有什么事情,可一并告知于我。待阿莹醒后,我会向她转达。”
“我,我……”
柳文幸嗫喏着,像是下定了决心,一面冲着房门口直直跪了下来,一面将怀中的包袱解开,摊在地上。包袱里的金银器皿,珠宝首饰咣当落了一地。
“柳姑娘,你这是?”
柳文幸抬头,眼中包着泪。
傅公子好心收留她,让暂住傅家等待,但她迟迟等不到傅公子的回来,也没有他的音信,陶姑娘被阿哥叫走,也成日不见踪影。她心里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于是偷偷跑回柳家,院子里乱糟糟的,李嫂也不在,只剩下阿哥一个人,他就那么坐在屋中,半张脸被画得花了,看不出人的面孔五官,半张脸干干净净,却刷白如纸,泪痕遍布,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就那样坐着,双目无神地盯着镜子,不吃饭也不喝水,不说话也不睡觉,整个人干瘪得如同鬼魅。
阿哥不止一次骂过她愚笨,可是她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如今傅公子亲口说了,她更坚信自己的猜测,陶姑娘出事了,是阿哥做的。
“我晓得,我家阿哥犯了错,对不住陶姑娘。”
“我不知道阿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阿哥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他嘴巴毒,脾气坏,心肠却最软,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有衣穿,有饭吃,有屋住,有床睡,不会动不动挨打挨骂。我有了名字,不是和被卖掉的大姐二姐一样的杏花,而是文幸,有含义,好的含义,和阿哥是一个排行。我还学会了写字。我爹娘将我卖了,可阿哥从来没有真的将我当作奴婢,卖身契早就被阿哥烧了。阿哥说我偷家里的东西,却没有报官,反而给足了我盘缠。他只是想支我走,不让我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阿哥心好,否则不会救我,也不会收留文宝。”
柳文幸断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快,畏缩的眼神柔和起来,旋即越来越坚定:“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发誓,阿哥绝没有害过谁!陶姑娘是个好人,这次是阿哥错了,错得离谱,可我想求求陶姑娘,求她看在阿哥以往做过的好事上面,饶过阿哥,别报官,别抓他去坐牢。阿哥从前受过许多苦,他身上好多伤,有些总也不见好,他好不容易脱离那些吃人的魔窟,我求求你们,别送他回去。他受不住的,他最后一口心气就彻底散了。”
“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来了,我知道比起伤害,这些算不得什么,但这是我能替阿哥作出唯一一点儿补偿。如果不够,我会代替阿哥继续补偿陶姑娘,真的,阿哥让我姓柳,和他排一辈,我就是他的妹妹,兄债妹还,我可以做主!我……我还可以立字据,摁手印,绝不反悔。”
柳文幸说到激动处,瘦弱的肩膀轻轻抖动。傅诚默了默,他没有资格替阿莹做决定。事实上,霍平川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柳官虽然协助他,却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你放心,我与柳官之间只是一场误会,他不会有任何事情。”
女子平静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傅诚豁然回首,便见陶莹稍稍倚着门框,双手拢着披风,容色沉着坚毅,朝着他点了点头,唇角的笑容温和浅淡。
“阿莹,你醒了。”
傅诚放松眉头,抑制住心底的难受,也想回她一个宽慰的笑,然而劫后余生,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能安静地望向她。陶莹看着青年眼眸中泪光闪动,眉眼憔悴至极,却分毫无损他温润端正的气质。
这是受上天眷顾的一张脸。
陶莹轻轻挪开目光,继续道:“这些东西我不需要,你带回去吧。”
柳文幸一愣:“真的是误会?”
“是,误会。可能这误会着实有些大,也确实产生了些麻烦,才会让你也误解了。不过现在都已经解决了。”
陶莹语气平缓,柳文幸将信将疑地看向傅诚,只见傅公子也微微颔首,立刻信以为真,却又抱着胳膊蹲了下来,呜呜地哭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方才抹着眼泪,站起身小声:“对不住,我,我太害怕了。”
陶莹淡淡笑道:“无妨。你们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哥说过,他的家乡在苏州,那里很美,有小桥流水,水边生长着花花草草,河里游着有水鸭子。春天来的时候,水波上全是金色的光晕,姑娘们总是三三两两地在河边洗涤,说说笑笑地,中途摘上一朵花簪在头发里,很香,很好看,然后背起背篓回家。有我想……我想带阿哥回苏州去。”
柳文幸破涕为笑,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点雀跃的神采。最初见到女孩时那一点念头再次在陶莹心中浮了上来。
她的确和柳枝有几分相似。
“苏州是个好地方,如今还在年节中,南下的商队要过了十五才会启程。你和阿哥两个人赶路或许不方便,如果你们等得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安排。”
“阿哥的情形不太好,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柳文幸摇头,“我想还是早点赶路的好,也许等他回了家乡,看到熟悉的景色和人,心里高兴,就自然而然地好起来了。”
“也对。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柳文幸道了谢,抱起包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陶莹目光穿透她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收回,转身面向傅诚。
“小诚。”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如往常一般唤他,顿了一顿道:“霍平川之所以放过我,是你找到姚国师,向他求情了,对吗?”
傅诚微微一怔:“是。”
“离开之前霍平川威胁过我,所以我知道是姚国师出手干涉,才使得他有所忌惮,不得不放我离开。我受困已有数日,若非你替我隐瞒,又为我四处求情设法,恐怕场面早已不可收拾,我也不会平安归来。此番多谢你。”陶莹淡声解释道。
小诚发现她突然失踪,必然会四处寻找。她是被柳官叫走,他循着柳官追查,不难发觉她实际落于霍平川之手。而他一向聪慧,发现霍平川的落脚之地也并非难事,只是……
她凝视着青年仓惶的脸庞,额头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以及被冻得生了浓疮的手指。
还有她昏倒之前,他身上干透的血污清晰可见。
霍平川声势显赫,不会有多人愿意冒着得罪霍平川的风险为她出头。他求过多少人,跪过多少人,弯了多少次腰,折了多少次脊梁,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份情愫,太深太厚,她无以为报,也……
无法回报。
“他威胁你?他究竟还想做什么?”
阿莹身上的伤势触目惊心,他不敢想象若再晚一些,阿莹还会遭遇什么样非人的对待。霍平川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阿莹,到底想怎样?
他到底想怎样!
傅诚双眼红透,出离的愤怒在泪意中溢于言表。陶莹拂开所有不忍的杂念,试图不去看他的眼睛,态度平和地道:“霍平川器量狭小,或因此事被姚国师弃之不顾,对他来说下场几如丧家之犬,出言威胁也在意料之中。”
“所以我想,既然姚国师肯出手相助,不管是为答谢今日救命之恩,还是为来日计,我都应当亲自前去拜见。”
“他,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