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寺外香客络绎不绝,陶莹站在山门殿前,遥望着大肚弥勒平静喜悦的佛容。仿佛一只脚迈进去,便能够踏上康庄大道,直极通乐。
她不信神佛,最初起意来东山寺,只是因为听闻春日里后山会盛开漫山遍野的梨花。她那时初入西北,西北和蜀地风光截然不同,黄沙遍布,植被寥落;她远离故土,多年难得一见的父亲与她并不亲近,时常对着母亲的牌位兀自失望叹气。
她没有长成母亲谢琼芳一般的温柔贤淑,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
她并不在意。
她别有自由身。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一股悠扬的乐声在山寺一角徐徐奏响,让人在寒冬中,如临春日山林。曲调超逸潇洒,不事风尘,一片空濛无边,是她平生听过最美。她长久未动,直到清疏的月辉洒下,明窗净壁,树影横斜。
如同薄雾尘埃一般的屏障散去,曲调也接近尾声。
陶莹抬起头来,转过几道弯,走过一段崎岖的石阶,来到最僻静一处的禅房外。禅房外空无一人,寒窗寂静,门牕虚掩。急雪之中,她不请自入,唯见一壶浓茶,一盏孤灯。
一世外之人。
青袍垂带,竹瘦松清。
手中的尺八随着宽大的衣袖落下,预料之中的人转过身,修长的手指掀开遮挡在身前的帷幕,与她视线交汇,面生光莹。
他莞尔一笑,犹如清风高露,无尘无染。
与曾经别无二致。
“你来了。”
“阿莹。”
一声阿莹,语调平实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分开,仿佛一切还在从前。
仿佛那些隔世的光阴,生死的交错,从未造成任何不同。
陶莹默然凝望着他,脑海中的记忆纷乱繁剧,上一世那样久远的时光,记忆理应模糊,如今异世再见,却一桩一桩清晰如昨。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庭院中是他亲手种满的梅树,梅花梳影,香气扑鼻,一如他梅心无碍,唯有她是他的羁绊。她探望完亲人,自甘州千里迢迢赶回,只想尽快见到他。
他一生学道,极善音律。同许多时候一样,一身缥缈青衣,坐在廊下弹奏器乐。不同的是,她甫一进门,却只在杂驳的琴声听见他不安宁的心神。而后琴弦断。
他分了心。
天下大乱。
世道本不该如此演进。
她全都想起来了。
圆觉寺后山桃林中她见之忘俗的人,她不远万里追随的人,为她无奈纠正笔法的人,为她亲手削梨,为她吹奏,为她制作平安符的人,决意与她归隐山泽不问仙凡的人。
她以命相护的人。
纵隔山水、生死、世道,依旧辗转在她记忆深处,徜徉在她梦中的人。
不能忘记的……人。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他神容亦似乎从无变化,漱冰濯雪,潇散出尘,不著人间一点尘土。然而她同样无法忽略,他脸色苍黄瘦削,几近透明,脸颊微微凹陷,胸骨空出,飘逸洒脱的青袍笼在他身上,愈发显得弱不胜衣,病骨支离。
更无法忽略,他双眼上蒙的布条。
她心中颤动,闭了闭眼:“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她注意到姚青羽坐在轮椅上,双腿上盖着一张皮袍,被门外的风掀起,本应完整的身体在大腿中部戛然而止,只剩下空荡荡的下裳,在残灯照不见的阴影中隐没。
“逆天改命,总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坐吧。”
一阵刻骨的寒意袭来,陶莹屏住呼吸。
自从在昏迷之中彻底记起一切,她几近艰难地厘清真相。所有事情的解释和缘由尽数浮上心头,她如梦初醒,却立刻被铺天盖地的庞大虚无吞灭,只觉得冰冷畏缩。
天谴。
她一早便知道,他们所图甚大,必遭天谴,这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姚青羽唇边的笑意不减,摸索着替陶莹倒了一杯茶。陶莹应声在他对面坐下,低头端起茶水。他一贯清静寡欲,简古澹泊,每每事必躬亲,归隐之后,更是亲自耕作,料理田园。这一盏茶味道苦涩,便和当初他亲手炮制的粗茶一模一样。
“东山寺的确是清静所在,和你描述的一样。只是不曾想从前没有机会踏足,倒是应在了此间。”姚青羽语气和缓,察觉到陶莹的沉默,也用手心摩挲着杯沿,面容宽容而柔软,“时移事迁,也许这一世,它不会轻易毁去。”
“我以为,再过一段时间,你才会发现我的身份。”
她确实犹豫了很久。
即使同名同姓,她也不敢确定,他就是姚国师,姚国师就是他。
“我想了起来,当初在华京,是渔老救了我。”
在华京之时,她强闯出镇北侯府,筋疲力尽后重伤倒地,失去意识之前,她瞥了来人一眼。再醒来,她见到了玉珊,却将倒地前后的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今前世的记忆恢复,头脑格外清醒,连同当时忘去的细节也一并记了起来。
上一世,她和姚青羽一起见过渔老。
渔老年轻时与地痞打架斗殴,被逼得出走他乡,留下妻儿独自在家。后来孩子高烧昏迷,然而孤儿寡母,家徒四壁,根本拿不出看病的药钱,孩子因此高烧不退成为痴儿。渔老离乡多年,练就了绝世武艺,性情也沉淀许多,远非当年逞强好胜的青年,然而不待他回去,孩子终究在一年寒冬时节落水而亡,老妻也在悲伤中撒手人寰。村民穷困潦倒,无人有余力替恰逢姚青羽游道四方,途径渔老妻儿所在的村庄,出于善心,替他们准备薄棺入殓。
从此之后,渔老再未提起过自己的本名,只从乡人口中打听到姚青羽的所在,表明甘为奴隶,一生为他驱使。那时姚青羽没有答应,后来他们才听说,渔老离开家,住到了江边一只被遗弃的破船上,以垂钓打鱼为生,时不时施救失足落水的人,或者替家属沿江打捞落水者的骸骨。
这一世,他身边需要得力的人手,没有再拒绝渔老报恩的请求。
“我知道你心中怀有疑问。当年是我亲口说过,世间万事万物彼此牵连勾缠,如同一张纷繁复杂的网,理不清剪不断,一旦破坏其中一个节点,哪怕微小如斯,也可能会造成不可预见的后果,甚至于一个朝代的脉络,世事的变迁,芸芸众生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就像人们常说的天道因果,拨动因,则结果也随之变化。只不过世间根本没有所谓的天道,亦无所谓的天命,只有自然之理。”
“庙堂之上危机四伏,我窃居国师的位置,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疏忽,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不计其数的变数,致使世道越发偏离原本的道路,铸成大错。可事关社稷生灵,许多事情便无可选择,唯有站在高处,占据实权,才能握筹布画,于事机之未露,防患于未然。”
姚青羽的声音听起来略显疲惫,轻轻掩面,轻咳了一声,旋即示她以微笑。
陶莹心神一揪,她不是不明白,非常之事当用非常手段。只是她内心不愿将在梁廷中故弄玄虚、覆雨翻云的国师同他联系起来。但其实她该明白的,比起大局,他的改变如同微尘,作此种选择更理所应当。
“我去探望过秀瑶和那位柳姑娘的坟茔。”
陶莹一愣,坟茔前新近扫墓的痕迹,她原以为是恒空,未尝想到是他。
是了,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所想。尤其他虽然淡然通脱,却向来洞彻纤毫。她的心境,何尝瞒得过他?
“关于霍平川,你不必太过自责。你之所以会对他用情,只不过是因为你无意之中犹记得替我寻人的承诺,却忘记了对方究竟是谁,才会在遇见与傅兰舟背景类似之人时,多加注目,最终移情到他身上。阿莹,那只是移情,并非动情。你本来不该遇到他,你们之间,本就是一个错误,但这个错误,不是你的罪过,更非不可饶恕。”
不是的。
陶莹回归沉默。
她知道青羽的用意,然而不管她对霍平川是否始自移情,以最终的结果看,她的确动了情,纵然不承认,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事实是,她没能超越凡俗,她动了情,不止一次。
“所有无辜的牺牲,其咎在我。如果不是当年我将你拉入此局,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你也可以安然待在西北,仍拥有自由身。”
姚青羽说道,陶莹读懂他的意思。
她可以将所有的罪责怪到他的头上,然后抛诸所有烦恼。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她将青羽当作替罪羔羊,即便就此遁去,远离所有纷扰,当山河破碎,国境疮痍,民众离乱,生灵涂炭之际,谁人能拥有真正的自由?更何况,外患急迫,自西北始。
或许她的命运已无可避免,战或死,只看天意。但也许秀瑶可以活,柳枝可以活,那些无辜之人也都可以逃过一劫。
这便是天谴。
其实不该称作天谴。如青羽所说,世间根本没有天道,一切俱是人事引起的结果。但天谴也好,报应也罢,她自以为能够承担所有后果,却从未料到,遭受苦厄的不是她,而是与她有关的人。而一切,不管她愿不愿意,知不知情,都没有了追悔的余地。
陶莹感到有些颤抖,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脸上带着微微痛苦的表情,摇头道:“是我亲自做下的决定,要与你共同承担,共同进退。”
虽然他蒙着双眼,陶莹依然能感受到他温和的注视,他在静静地等待着她。
在北狄突然发难,西北失守,朝野震荡的那些日子,他们在赶路之余的深夜,听见沿途流散的难民痛哭哀嚎,就是这样对坐,一坐到天亮。他们要西出关外,逆天而行,生死随时悬在头顶,所能做的,也只有无声相对。
陶莹没有让自己在缄默中耽溺太久,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为什么我只留下了部分记忆?”
还有,既然那些梦境,那些一闪而过的场景,并非毫无缘由地凭空而来,它们是她真实历过的现实。但是它们出现地太过突然,刚好是三年前,她离开华京之时。
为什么?
“逆转时光带来的后果。除了亲自实施的人,其他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失去记忆。毕竟对其余人来说,原先的世道和经历不复存在,他们只是重活了一世。你能记起来,已经很难得。”
姚青羽言简意赅,他轻轻一顿,接着道:“很多事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想,也许是因为当日你重伤之下,骤然见到渔老,撬动了掩埋在心底深处的记忆。”
“我明白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所有的事情如同漩涡,像是要将人吸进去,陶莹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费力挣脱满心的悲怆,“你刚才说,你探望过秀瑶她们的坟茔,你也知道我与霍平川的事情,你授意渔老救我,又传信给玉珊,让她能够将我带回西北养伤。所以你一直清楚我的情形。”
他如今身居高位,掌握一切,能够轻易得知她的近况。
“霍平川派人屠杀梁府众人后,我曾因误入命案现场而身负嫌疑,几难洗清。青羽,我想问你,甘州城外那位为新开凿佛窟画壁的工匠,是不是你安排的?”
梁府的案子蹊跷,之所以能结案,是因为有了出逃小厮的证词。霍平川亲口所说,梁府的罪行是他指示手下为之。就算霍平川的手下伪装成盗匪,小厮侥幸逃脱,那工匠呢?工匠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彻底打消了她的怀疑,放弃追查。
“你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是。”
姚青羽没有立刻说话。
他重新煮了一壶茶,替她续上。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既然我没有失忆,为什么不及早和你相认,却于暗中监视。又或者,为什么明明对你了如指掌,却宁愿看着你受苦,而迟迟不肯出手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