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
“谁?”
“是我,快开门吧。”
一扇掉漆的木门从中间打开一道缝,一只微微下垂的精明的眼睛从门缝中露出来,颇为紧张地将来人不遗余力地瞧了个仔细,又将四周角落扫了个遍,方才将门缝敞开一些。门外人双手揣在袖中,半弓着身子迅速从门缝中钻了进来,身后的木门立刻“吧嗒”一声落了锁。
“当家的,你打探到什么消息没有?”
杨掌柜一把扯下毡帽,和儿子杨虎雷如出一辙的圆脸上神情凝重。
赵香梅素知丈夫干练圆滑,此刻却闷着头不说话,心里“咯噔”一下,望了一眼后院的方向,因为颧骨高而无肉而显得有些刻薄的脸颊上显露出焦躁的神色,忍不住推了丈夫一把,又害怕四邻听见,声音压得更低:“你倒是说啊!”
杨掌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大牢内外都被华京来的人把守着,不让通融,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你是不是银子没使到位?”赵香梅不信。
“你这妇人瞎说什么呢?就不是银子的事。”杨掌柜两条眉毛在浑圆的眉头间皱成川字,“我还特意找了个由头请王县丞手底下的黄七喝酒,那黄七起先也不肯说,还是我把他灌醉了他才透出点信儿来,这事闹得太大了,华京那边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就连王县丞也没讨得了好,这几日将城中的宅子让了出来给华京来的贵人住下,一个劲儿地献殷勤,就是怕那些个贵人迁怒,到时候铡刀也落到他的头上。王县丞是什么人,他且都怕着呢,傅大人这事儿怕是不得善了了。”
“那怎么行?”赵香梅低头了啐了一句,“王开元又不是什么好人,前些年他和王家的人在县中作威作福,咱们铺子被迫给他交了多少成利息,我可还没忘呢!要不是他无中生有,傅大人一家能被冤枉?”
杨掌柜也叹息道:“那有什么用?”
“你是没听黄七说,那些个贵人都不必用脚踩,只消伸出个小指头,就能将咱们全县所有人像碾蚂蚁一样碾死。我看傅大人一家是没指望了。”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咱们只是小老百姓,什么也干不了。”杨掌柜哈出一口气,将冻得僵硬的手搓热,重新笼回袖中,埋着头道,“等华京那些贵人走了,傅大人一家的事过去,咱们请人给傅大人一家好好打几口棺材,替他们把身后事操办了,就算是尽了一片心意。”
“是这么个理儿没错,可是……可是咱们小虎子怎么办?”
赵香梅跺了跺脚,拉住丈夫的袖子,语气急迫:“小虎子偷走前给咱们留了话的,说他喜欢傅家那个小丫鬟,叫傅欢的,说人家长得好看,跟天上的仙女似的,性子大方又开朗,他见了就挪不动眼睛,心里也高兴得发懵。他自个儿不好意思去说,要咱俩先去傅夫人那里探探那小丫鬟的口风。”
“当家的你不也说那小丫鬟虽是个哑巴,但在傅夫人身边待过,比一般的野丫头强多了,咱们也能和傅大人扯上些关系,沾点光彩。就算现在傅家倒了,可也不能让咱儿子的念想落空啊!万一,万一小虎子知道了,在军营里出了什么事情,咱们可怎么活啊!”
一想到儿子,赵香梅就忍不住想痛骂出声,天杀的石家小子,成天吆喝着他家小虎子不着家,前头拐跑了小虎子不算,差点没将人饿得断了气,回来的时候消瘦了好几圈,肉乎乎的元宝下巴也瘦尖了,福气都给瘦没了。好容易看着养回来一些肉,石家那浑小子竟又将小虎子拐带走了,去的还是军营那种地方。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要是上了战场,人回不回得来还两说呢!
石家浑小子丧良心,自家儿子也是个没心肝的!
偷摸着离家不算,留了半页的信,大半都是说傅家那个小丫鬟的事,只剩了半句话给他爹娘。说什么不用担心,可他们夫妻老来得子,恨不得捧在手掌心里,哪里能不担心?这没心肝的,简直是要了他娘的命!
心痛归心痛,他们夫妻俩去石家闹也闹过了,但小虎子去的是军营,夫妻俩也只能认了。大过年的去石家闹过了,总归有些不好看,她心里气也不顺,本来想着过些日子再登傅家的门,探探傅夫人的口风,若是傅夫人同意,两家人刚好将事情定下来,等下一次小虎子回来,直接办喜事。谁知道她刚裁好新衣裳,沽好酒买好肉,正在去傅家的路上,县中便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赵香梅越想越觉得后悔,想到儿子正在军营里受苦,不禁抹了抹眼泪。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难道我不愿意让咱家小虎子娶到中意的媳妇,给咱们生个大胖孙子?可咱们眼下也没有办法啊。总不能为了救小虎子喜欢的丫头,将傅小姐交出去吧?”
杨掌柜愁得来回踱步,赵香梅无言以对,啜泣得更厉害了。
那日傅家出事,她躲在一旁,看着华京来的官兵冲入官邸,将傅大人一家带走,混乱之中,她发现被带走的女眷中少了一个人。等到官兵走后,她趁着夜深没人时悄悄进了傅家,很快便发现米缸里藏着一个小姑娘,手里举着一把菜刀,浑身抖个不停。
起初她以为小姑娘便是小虎子喜欢的傅欢,被官兵漏过了,却又觉得那小姑娘的手太白太细,菜刀也握不稳,不像是给人家做奴婢的。只怕是傅家小姐。但她顾不得那么许多,当即在灶台下抹了一把灰,将人带了回来。
如今那些官兵没有发现被他们抓走的其实是傅家的丫鬟,可见傅家人将这事给死死瞒住了。他们夫妻俩将傅小姐藏在家中多日,若是后面再交出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而且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行了,这一阵风声紧,先躲过去再说吧。等过了十五铺子还要开张,伙计们回来之后,人多嘴碎,傅小姐在咱家的事恐怕就掖不住了。傅大人是好人,他最后要是真出了事,就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了。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时机把傅小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算了,先不说这些,我来想办法。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先去做饭,别饿着肚子。”
杨掌柜神情越发沉重,赵香梅也没有任何头绪,只得用手背揩了揩眼泪在衣裳上擦过,转身进厨房烧灶。
杨掌柜进屋盘腿坐在床上,等到妻子端着饭菜出来,胃里却一阵抽搐,于是摆了摆手:“我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你先给傅小姐端过去吧。”他粗粗地揉着胃,很快听见后院传来妻子有些慌乱的声音:“当家的!”
他赶忙趿着鞋子起身:“怎么了,是不是官兵来了?”
赵香梅指了指放在床头的一对耳环:“傅小姐她……”
“走了。”
……
“大公子,二爷说了,如今正在多事的当口,要家中人务必收敛一些。大公子您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了,趁着城门还没关,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二爷?哪个二爷?”
王瑞风喝得满面通红,朝着惴惴不安的管家放声嗤笑,笑得痛快了,翘起大拇指向自己道:“我父亲才是王家的族长,我是王家的长房长孙,我说的话才是王家的金科玉律。二叔?他再能争强,也就能在这高台县逞逞威风罢了。”
“可是二爷说了,华京来的那些贵人不好相与,尤其是镇北侯,咱们还是别触他们的霉头为好。”管家小心翼翼地道。
“华京来的?贵人?触霉头?”王瑞风打了一个酒嗝,“那又怎样?我不过就是和朋友约着喝些酒,能触什么霉头?就算触霉头,那也是二叔自找的,要不是他把霍平川那个瘟神请进家门,我能出来找乐子吗?我这二叔也是,他明知道霍平川和我不对付,他将人请进家门不算,自个儿放着人不伺候,反倒去城外旧庄子上去躲懒,他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把我推出去,他自己落得一身轻吗?”
“我告诉你,他不想让我好,咱们就……就谁都别想好!”
王瑞风发狠似的攘了一把管家的肩头,自己却没站稳,管家心中又惧又怕,却不敢捂住王瑞风的嘴,只得赶忙将他扶住,赔着笑脸道:“大公子您可误会二爷了,二爷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别以为二叔他攀上了姓霍的有多了不起,他霍平川是镇北侯又如何?当初还不是我的胯下之臣?就算姓霍的要对老子怎么样,老子豁出去了,整个王家都得遭殃!你算个什么东西,二叔身边的一条狗,也敢跟我顶嘴?你要是再多嘴,认不清谁才是王家的老大,信不信我将你全家都发卖出去?还不快滚远些,别打扰了本公子的雅兴!”
管家被王瑞风扇了一巴掌,捂着肿胀的脸退到一旁,不敢再出声。
王瑞风冷哼一声,脚步虚浮地推开房门,便听得里面一干人怀抱着舞姬,醉醺醺地叫道:“瑞风兄,你怎么去方便了这么久?是不是想耍赖躲酒啊?这可不行,你得自罚三杯才能入座!”
“谁耍赖了?不过是有条狗挡了本公子的道,喝就喝,谁怕谁?”
王瑞风捏过舞姬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转头将舞姬搂在怀中,却突然觉得乏味,一把将人推开,独自倒了一壶酒。他身旁另一个肥头大耳的公子哥端着酒杯过来,顺势掐了一把舞姬的软肉,一脸巴结地道:“瑞风兄怎地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这怜儿可是春萧楼新来的头牌,舞姿绝妙,那嗓音更是软得跟黄鹂似的,她一开口教人半边骨头都酥了,怎一个温香软玉了得?瑞风兄还不满意?”
“莫非瑞风兄还想着傅峻那个女儿?”
“我是没见过那傅贞,可是能让瑞风兄念念不忘,想必也是花容月貌。从前傅峻在的时候咱们够不着,如今傅峻一家都下狱了,那傅贞再也不是什么娇小姐了,说不定早就被狱卒还有华京来的那些个禁军玩烂了。要不是大牢被华京来的禁军把守着,连只苍蝇进不去,我还真想尝尝傅峻女儿是什么滋味。”
王瑞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那人瞧着他的眼色,嘿笑着道:“瞧我这酒劲一上头就开始胡说八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毕竟那傅峻父子俩一直跟咱们不对付,前一阵还让我等家中吃了大亏,我也是恨不得让他们千刀万剐。傅家的女眷倒是无辜,孤苦伶仃的,也没个人照顾,落到咱们手上,总比便宜了狱卒那帮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大老粗好上千倍百倍吧?”
“你懂什么?傅贞又不在牢中,想把她弄到手还不简单?”
“傅贞不在牢中?”
“我实话跟你说吧,傅家兄妹早就被华京来的人带到我二叔家里了。”王瑞风看着对方惊讶不已的神色,满腔烦躁一扫而空,言语间不由得傲慢起来,音调也随之高了起来,“傅峻惹了大官司,必死无疑,谁也保不了他。傻子都知道斩草要除根,可偏偏不知道华京来的那些贵人在想些什么,将傅诚兄妹和他们那个疯疯癫癫的舅舅从牢中带了出来,就关在我二叔家。”
“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王瑞风不高兴地道。
他二叔那个人虽然处处争强好胜,狗屁不值的,却也有些小聪明。他将宅子腾了出来,却留下了伺候的仆役充当耳目。但他王瑞风才是王家宗嫡,那些仆役还敢瞒他不成?
“县中可无人知道这等机密啊。瑞风兄却知道,莫不是入了贵人的青眼,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那人眼神一亮,本就奉承的笑容变得更加奉承,“瑞风兄发达了,可千万不能忘了咱们这些挚交!来,我敬瑞风兄一杯,祝瑞风兄前途无量,如日方升!”
“你们几个还在胡诌些什么,还不赶紧过来,给咱们瑞风兄敬酒!小心他日瑞风兄平步青云之后,没你们巴结的份!”
旁边其余人听见这话,纷纷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唯恐落人一步。
王瑞风被恭维地飘飘欲仙,大手一挥,当即将酒席的帐一通揽了过来,又将鸨母唤来,要她将剩下的伎子全都送来助兴。酒过三巡,一干人等都喝得七晕八倒,王瑞风也不例外,摆了摆手,道了一句“改日再喝”,旋即摇晃着起身,勾手招来管家:“行了,扶我回去休息。”
管家连声道好,忙扶着王瑞风走出春萧楼,途中王瑞风一直揪着衣领喊渴,将人交给车夫,叮嘱道:“我去盛些水来,你把公子看好了,别又让他进去了。”
车夫点了点头,管家还是有些不放心,亲眼看着车夫扶王瑞风进了车厢,方才返身进了楼内。王瑞风在车厢里热得受不了,正要扯开衣领,却见一道娇弱可怜的身影贴着车厢内壁,小巧玲珑的下巴低着,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他眯了眯眼,酒气从喉咙里了散发出来。
傅贞双手紧紧攥着袖子中的长命锁,伏身趴在王瑞风脚前,微微抬起秀美无双的脸庞,雾蒙蒙的眼睛落下一滴清泪:“王公子,求求你。”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