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阿姊快走,别回头……”
方清臣缩在墙角里,口中来回重复着这一句话。
屈姬弯下腰,拿过一旁的画笔轻轻放在他手里,方清臣怯懦地看向手中的画笔,眉眼从极度的恐惧中缓缓平静下来,专注地打量着画笔,露出温润平和的本来面貌。屈姬微微一笑,俄而却见方清臣开始没由来地战栗,再看向手中的画笔时,双眼瞳孔猛然剧烈地收缩,他惊恐万状地后退,发了狂似的将画笔狠狠扔了出去,浑身再度畏缩成一团,而后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桌子底下,双手紧紧抱着头,不敢视人:“不要……不要……”
“小姐,他好像是真的疯了。”银珠挡在屈姬身前,蹙眉道,“他疯成了这个样子,我们还要将他带回华京吗?他会不会误了小姐的事?”
屈姬看着方清臣布满惊恐的脸庞,直起身道:“咱们身边为了权势地位疯魔的人还少吗?他虽然神志不清,至少心思是干净的,比那些魑魅魍魉强多了。银珠,你先带他下去沐浴,再换一身干净衣裳,画具全都撤走,别激起他的回忆。”
“是。”
“傅贞如何了?”
“那姑娘好生犟脾气,奴婢将吃的喝的都端去了,她却一口也不肯动。”
“她家中卒遇飞祸,一时转不过弯来也在情理之中。来日方长,日子总会过下去,她不会一直寻死觅活的。罢了,待会你将她带去见她舅兄一面,她见到亲人还活着,便不会心存死志。”
“可是……”银珠犹豫道,“方清臣倒还好说,她兄长那边,崔毓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并派了人严加看管,镇北侯手底下的人也在外围守着。小姐您已经冒险将傅贞要了过来,如果再违逆崔毓的命令,带她去见傅诚,会不会引起崔毓的怀疑?”
“无妨,在他眼里,我便不是个听话的角色。再者,适才我缠着崔毓去看人时,发现虽然里层看守之人都是崔毓的亲信,人数却并不多。想来这一次崔毓匆忙离京,并未带上多少人手,只要绕过禁军,便有很大的机会将人救出。我们正好借着将傅贞送进去的由头,再探一遍情形。”
银珠应了是,又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镇北侯那边,小姐打算继续瞒着他吗?崔毓如今大权在握,镇北侯毕竟还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若咱们瞒着镇北侯,只怕崔毓迁怒到镇北侯身上,镇北侯的日子不会好过。”
屈姬轻轻垂下眼眸,抚过嫣红的指甲:“一旦卷入政争的漩涡,除了你死我活,没有别的出路。他汲汲营营许久,却始终不明白首鼠两端的道理,合该吃些苦头。”
“可是小姐,镇北侯他毕竟……”
“罢了。”屈姬无可奈何地道,“你去帮我把镇北侯叫来,就说,我想他了,要见他一面。”
“如果他不肯来,便将他绑来。”
……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想你了,要见你一面。可是你不肯来,我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你绑了回去,只怕会落了你的面子,我终究于心不忍,只好亲自来等你。”
屈姬莞尔一笑,轻轻抬起下颌:“坐吧。”
霍平川阴沉着脸将手下呵退,屈姬不以为意地抱起金丝手炉:“阿姊想念阿弟,想与之一见,有什么可丢脸的?你就这么害怕旁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还是说,你觉得有我这样一个阿姊,丢了你堂堂镇北侯的脸面?”
霍平川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低声责备道:“你和魏国公从前种种是你的事,我不想过问。但你如今是陛下的昭仪,身怀龙种,怎能公然与魏国公出双入对,甚至青天白日……若不是我替你遮掩,消息很快就会传回皇城,一旦上达天听,你有几条命?整个霍家又有几条命陪着你胡闹?”
“你是觉得我水性杨花,会连累霍家?”
“霍家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我只希望你能够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镇北侯好记性,还是说,镇北侯当真以为这爵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屈姬轻蔑地笑了出来,而后起身走到霍平川面前,目光直视:“如果当初我好自为之,不过问你霍平川的任何事情,任你留在西北,一辈子做个流犯,你以为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我为你奔走,想法设法勾引崔毓,讨得他的欢心,可是崔毓却始终不肯点头让你回到华京,我只能用尽手段搭上永祯帝,让永祯帝亲口赦免霍家的罪责,让你有起复之机。到头来,我费尽心思扶助的好弟弟却嫌弃我水性杨花,人尽可夫。不过镇北侯最好还是别忘了,你的爵位,你的地位,对了,还有你的爱妻,都是我这个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女人替你挣来的。”
“霍平苓,你过分了!”
霍平川双拳紧攥成拳,面上浮起一层薄怒,霍平苓柳眉一挑:“怎么,镇北侯恼羞成怒,莫非我刺到镇北侯的痛脚了?既然如此,镇北侯不如说说看,这其中有哪一样是你靠着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爵位?”
“要不是大哥英年早逝,二姐与我身为女子,爵位焉能轮得到你?”
“地位?”
“要不是二姐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夫家的怜悯,保全你流放西北的一路上没有受到太多折磨,要不是我在教坊中被崔毓看中,委身于他为你铺路,你能重回华京,享受泼天富贵?”
“别说了!”霍平川额头青筋暴起,霍平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妖冶妩媚的容颜异常冷漠:“不敢听了?是不是突然觉得,你所有高傲的来源其实只是一层遮羞布,轻易便能被人狠狠撕开,然后戳着你的脊梁骨告诉你不配?”
“你的确不配。”
“大哥惊世帅才,十三岁便跟着父亲征战沙场,屡建奇功,威名扬于北境,异族无不闻风丧胆,若非大哥染了瘟疫离世,这世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霍平川的头上。别说和大哥这样的稀世奇才比较,便是二姐与我,也样样强于你。可我们却为了你这样一个平庸无能,自以为是的废物将生死置之度外!”
“霍平苓!”
霍平川愤怒到难以抑制,他低声咆哮着道,然而神色间已显示出溃败的痕迹,霍平苓视若无睹,唇角露出漠然嘲讽的意味:“才说了这些你就受不了了?那如果接下来我告诉你,你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那自以为情比金坚的爱妻其实从未爱过你,你于她不过是一个向上爬的机会,一笔交易,一个……替代,你又当如何?”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霍平苓冷笑道,“当然是字面意思。”
“母亲在我们幼时亡故,那个时候你还很小,父亲忙于战事,一直对你疏于管教,后来父亲实在管不过来,宫内也一直暗示父亲送子女入京,于是父亲只得狠下心将你送回华京教养,心中因此愧疚多年,对你无有不应。你应该还记得吧?可是当初你来信要父亲向杜家提亲,父亲起初并未答应,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
霍平川盯着霍平苓的眼睛,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霍平苓的话正中他当年的疑惑。
父亲对大哥的器重和严厉,与父亲对他的放逐和纵容,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而那是父亲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他没有办法不疑惑。
“一则是因为父亲深知,杜铭表面谦恭,实际心术不正,一味柔佞,霍家满门英烈,公忠体国,与杜家绝非同道中人。二则——”霍平苓停顿了一下,然后道,“杜潆爱慕大哥,可是大哥早有心上人,于是杜潆设计陷害那女子,那女子无法自证清白,被逼得远走他乡。”
“是二姐不忍心看你与父亲僵持不下,劝说父亲没必要将一个未及笄的姑娘想得心机深重,或许当初事情只是一场误会,不该因为可能的误会而让有情人抱憾终身。杜铭心术不正,但罪不及子女,尤其后宅女眷犹如雨中浮萍,除了依附家族别无出路,根本没得选。再是政见不同,再是斗得你死我活,也不应该牵连无辜的女眷。若我们霍家因为杜铭一人而轻视他的孙女,又与那些鼓吹连坐的酷吏又何不同?”
“你胡说。”
“是吗?你是笃信杜潆不可能爱慕大哥,还是觉得她不可能诬陷大哥心爱之人?”
霍平苓话音刚落,霍平川立刻想要出声反驳。
潆儿爱的是他,他与潆儿青梅竹马,潆儿为了等他,不惜向家中拼死抗争,绾发不嫁,她是这世上最善良贤德的女子,能娶到潆儿,是他毕生之幸。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大哥霍平昭的存在就像一个诅咒。
他无所不克,声振华夷,意气峥嵘,是世家宿将中最闪耀的青年郎君,仿佛生来就合该拥有一切,世子的爵位,父亲的倚重,部下的尊崇,女子的爱慕,所有人都对大哥寄予厚望。他从少年时就一直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纵然长于绮罗,却从不敢沉溺于富贵豪华,他拼了命地练武,夙兴夜寐地研习兵法,付出十二分心血,却连大哥一半的风采也难以企及。
也始终无法让父亲发自真心地高看他一眼。
大哥死后,父亲一夜之间白头,那时他便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与大哥比肩。
霍平川僵硬的手掌撑着石桌:“潆儿是我的妻子,她善良柔弱,绝无可能做出陷害他人之事。攀诬尚且讲求证据,我不能容忍你凭空诬陷潆儿。”
“我的确没有证据,大哥手上也没有证据,可你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吗?”霍平苓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霍平川一眼,“如果我没记错,你曾从西北带回去一位江湖女子。她是什么下场,难道你忘了吗?”
霍平川浑身一震,正欲辩解,是陶莹忌恨他娶了潆儿,又受下人挑唆,才会给潆儿下毒,若非潆儿身边的女使发现及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却被霍平苓不屑地提前打断:“你不仅看不清楚朝堂上的局势,辨不出忠奸,不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竟然连后宅这等小门小道也看不出来。我说你当不起镇北侯,当不起霍家,真是一点也没说错。”
霍平苓没有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却仿佛在说,霍家有这样一个主事人,霍家累世英名迟早毁于一旦。霍平川身体没由来地一晃,艰难地开口道:“潆儿对我情意深重,她是我的妻子,我信她。”
“霍平川啊霍平川,你还真是会自欺欺人。”
霍平苓重新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手托着雪腮,恢复了惬意的神色:“当初那姓陶的江湖女子走后,杜潆知道你对那江湖女子念念不忘,害怕那你们旧情复燃,威胁到她的地位,故意派人到高台县搅生事端。你不要告诉我,你派人屠了梁家满门,难道不是因为你得知杜潆所作所为,想要替她遮掩真相?”
“你先别急着反驳。”
“我很清楚这件事情当中的内情,因为——”霍平苓在霍平川越发阴冷的目色中轻轻扬起袖口,有些不忍地半掩住朱唇。
“杜潆想要故技重施陷害陶莹的消息,是我派人透露给你的。”
“可惜那江湖女子,一个好端端的人,不贪恋富贵权势,也断得干净利落,却被你们夫妻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果你觉得这也不重要,觉得杜潆等了你三年,对你情深意重,你无法割舍。”
瞥见霍平川骤然震惊的神色,霍平苓微微一笑,目光中的不忍变成更深的怜悯。
“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杜铭那个老东西虽然老奸巨猾,惯来最会做面子上的功夫,当年霍家遭难之后,他惧怕文臣们鄙夷他拜高踩低,想用一个不得宠的孙女遮饰他私营之心,是杜潆的母亲找到父亲,哭着求父亲解除儿女婚约。父亲高风亮节,自然不会为难杜家母女,更不愿意连累无辜,不惜抱着病在牢狱中托人给杜铭传信,要杜家即刻归还信物,解除婚约。”
“虽然杜潆从头到尾没有露过面,然而让人想不通的是,杜潆的父母亲在杜家毫无地位,一贯谨小慎微,从不敢忤逆杜铭,就连杜潆头上的亲姐姐被杜铭随意打发了嫁出去,婚后被夫家动辄打骂,杜铭明明一清二楚,却对亲孙女的处境不管不问,杜家夫妻也就闭口不言。这样一对怯弱的父母,怎么突然间竟敢冒着惹怒杜铭的风险买通狱卒去求父亲?你说,这其中会不会不会有杜潆的授意?”
“也许你觉得这只是我对你心爱的杜潆不怀好意的猜测,我索性再直白一些。”
霍平苓神色越发玩味,霍平川感到自己几乎支撑不住。
“你以为杜潆等你是与你情深所至,实则不然。父亲答应解除婚约之后,杜家夫妻唯恐父亲会反悔一般,马不停蹄地将杜潆送回了杜夫人的娘家,替她相看新的夫婿,父亲与霍家族人被押解离京后不久,杜家夫妻便看中了一个人选,杜潆也很满意,两边已经谈妥,只差正式下聘。然而不知怎么的崔琉也看上了杜潆,杜铭那个老东西不想得罪崔家,做主让杜潆嫁给崔琉。崔琉是个什么样的人,无需我多说了吧?但凡一个正常的姑娘都不会愿意,杜潆当然也不例外,她之所以绞了头发拼死抗争,对外宣称她要为了你终身不嫁,常伴青灯古佛,根本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嫁给崔琉。”
“这些还是崔毓告诉我的。他觉得事情闹得太难看,心里很不痛快,却不想太快和杜铭撕破脸,只得压着崔琉作罢。”
“后来杜潆知道你回京的消息,便遣身边的女使有意无意地在侯府附近转悠,她不过是想再赌一把,赌你能将她从家庙带出来,赌她能够从一个弃女一跃成为侯府的女主人。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杜潆宁侍奉佛祖也不愿嫁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杜铭觉得蒙羞,将之关在京郊家庙,若非杜潆故意为之,她身边的女使怎么就能逃出家庙,还那么恰好地出现在侯府附近,还恰好遇上了你?恰好遮遮掩掩地不告诉你近况,引得你自己去查,查到她多么坚贞,多么无助,多么可怜?”
霍平川想让她闭嘴,话到嘴边,却只能紧紧攥住拳头,把指节捏得生疼:“潆儿只是一介弱女子,她以自保为先也无可厚非。”
“你还真是深情。”霍平苓唇边嘲讽的笑意淡去,“是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真是替二姐不值,也替我自己不值,我们当初就应该让你待在西北自生自灭,有我在,霍家的冤屈用不着你来洗刷,霍家的声名也无需你看顾。不过你能这么想,这般热切地维护杜潆,倒果然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用尽心机,陷害无辜,一个舔着脸鸠占鹊巢,霸着镇北侯的爵位不肯放手。”
“对了,还有一件事。”
霍平苓双手在膝前交叠,望向院墙之外的天廓,冷漠的视线中似乎有一瞬间的沉痛,然而很快,她面无表情地回头,屈姬的躯壳完全卸下,身为霍平苓的面庞中浮现出与惊人的美艳完全不同的英气。
凛如冰霜,一如北境凌厉的风雪。
“杜潆为替你求情,在国师府前跪到筋疲力尽以至滑胎,其实是因为……”
“她那一胎本来就保不住。”
“用本该死去的孩子逼得国师背上一条人命债,赢得丈夫一辈子的愧疚,保得一生荣华富贵。”
“霍平川,虽然我不喜欢杜家人,但至少,论狠心和智计,你这妻子比你更适合朝堂。”霍平苓俯视着他,“而你,如果不是姓霍,你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