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傅诚没有想到的是,镇北侯霍平川,胡秀瑶的离世,竟然也与他有关。
两年之前,圣上的确突然诏令天下,要遣派十二位采红使在民间采选佳人送入宫廷服侍。采红使的数目特指十二花神,并由国师勘探风水选址,国库拨银大肆修建十二花神苑,意味着圣人期盼将天下貌美倾国的年轻女子尽收入彀中。
时值镇北侯府鲜花着锦,圣恩日浓,担任采红使总使,全权经办采选事宜。而镇北侯霍平川也不负厚望,提议以禁军护送佳人,以示皇恩浩荡。
他当时感慨新任镇北侯一朝起复,英烈后辈竟也成了汲汲营营,蝇营狗苟之徒。未曾料到,两年之后,这一桩耗费民脂民膏,枉顾民生民愿的闹剧又在西北重提。
还……牵扯到了她。
夜深,父子俩各自安寝。
傅诚也回到房中,本想再温一会儿书,思绪却无比纷乱,适时,灯火轻轻一晃。
他下意识抬头。
孤灯照壁,空无一物。
……
翌日,傅诚去到义学讲课。
虽说义学是靠武科吸引了大部分贫家学童,但仍然不乏喜爱文史经典的学子,尤其珍惜在义学读书的机会。且傅诚不比几位老先生讲得枯燥乏味而严厉,他授课深入浅出,典故随手拈来,为人也耐心亲和,学子们到底还是半大孩子,甚是喜欢听他讲课。
课后便缠着傅诚答疑,学童们刚刚开蒙,不少问题稀奇古怪,都是在老先生面前不敢问的。
傅诚一一作答,时间已至正午。
这时武学教习们三三两两地扛枪带棍地过来了。学童们见了,立刻一哄而散,跑去将教习们团团围住,急迫地要试他们身上的“神兵”。旁边那位专爱揪错打人手板子的老秀才见了,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了声没规矩,一边唤他们吃了饭再上武课,饿着肚子练武小心长不高。教习们哈哈大笑,揉了揉领头的孩子的脑袋,道连最基本的马步都没有扎好,没资格摸神兵,赶他们去吃饭。
傅诚微微扬唇,以前在江南,学生们只要进入书塾读书,即便年纪不过总角,一言一行也必须合乎规范,倒是不如这里氛围生机勃勃,率性自在。
义学课程设置是上午学文,下午习武。
因而傅诚只需待半日,他也不在义学中吃饭,以免给义学多添一份负担。毕竟义学所有用度都出自捐赠,多节约一分,也许就能多接收一个贫家学童。不知道镖局中人是否也这样想,所有镖师也从来不在义学中吃饭。
傅诚收拾完书册,抬眸便见一个劲装革靴的女子身影,正与其他几个镖师一道在课堂外的沙地上安置练习拳脚身法的木人桩。他抱书驻足,几个镖师发现一旁有人,见是他,当即爽朗地笑道:“傅公子有兴趣?要不要来试上一试?”
那女镖师也回眸粲然一笑。
她虽然也英气照人,面容却秀美许多。
傅诚垂下眼帘,脸颊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一点一点消散下去。
温声谢绝。
正巧罗威从门外阔步走进来,也爽朗道:“我看你们几个是皮痒了。傅公子是读书人,你们只管嘴上怂恿,也不怕害人家受伤。”
几个镖师俱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平日里玩闹惯了,这些日子见傅诚性情虽然含蓄却温和,说话也就不怎么避讳,都大大方方地笑起来:“罗威,你也太小心谨慎了。我看傅公子宽肩细腰的,身量也长,说不准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不过小时候走岔了路,才跑去读那些倒霉悲催的死书。你不让傅公子试试,怎么知道?”
“你们道傅公子都跟你们这群莽夫似的?若像这么说,不如把你们都送进义学里一起念书写字,到时候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世上文武双全的本来也没几个,栾师兄算一个,师姐算一个,至于罗威你嘛,勉强算你半个。不过我们总比十九强吧,他如今怕是连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都给忘了。”
几人一听要读书,顿觉头痛,又大声嚷嚷着揶揄了罗威几句,说他年纪不大,越来越有师父师娘训人的派头了,老气横秋的,以后别说一起喝酒吃肉,就是平时都得躲着他走。
众人玩闹了一阵,见学童们吃完了饭跑来,便将孩子们招来去试木人桩的高度是否合适。罗威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傅诚道:“傅公子勿怪,师兄弟们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有恶意。”
“自然。”
傅诚看着沙地上的众人,这些年轻镖师们平时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但真到了教习的时候却十分严格,颇有些为人师表的模样。
罗威站在一旁,偶尔出声指点,笑着道:“我看镖局里无事的师兄弟们成日里乐此不疲地往义学跑,便特意来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看来,果然不错。等将手头的事情了结,我也来试试,说不定还能收下一两个聪明机灵的徒弟。”
忽而语气变得感慨万分:“要是师姐现在在这里,看到这些一定很高兴。当初师姐去华京之前,也想过兴办文武兼修的义学,若有足够的支持,应当扩大到整个甘州,甚至整个西北,整个大梁。不过师姐并不贪求,说能先在高台县兴办好义学已是足够。”
“陶姑娘她还有此种志向?”
“当然了,师姐和我们不太一样。”罗威解释道,目光崇拜,“虽然师姐自幼习武,但也是实实在在地读了许多年书,所以师姐懂得很多,身上也全无草莽习气。师姐说过,她以前走南闯北,看过太多人间惨剧,其中因为蒙昧造成的数不胜数。依靠他人施以援手终归只是一时,唯有自立自强,才能彻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师姐说,读书能够使人明理,增长见识,不会轻易被奸人蒙蔽敲诈,习武能强身健体,至少使人不受恶人任意欺凌磋磨。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是以多年来,师姐一直为了此事奔走,无论是江湖还是官府的悬赏令,师姐必会前去揭榜,不辞辛苦追缉凶盗。有时候难走的镖,只要赏金足够高,师姐也愿意一力押送。”
罗威叹了一口气,神色里仿佛暗横着一股人愤懑不平的怒气。他至今仍记得师姐那时神色坚定豪迈,笑着道,镖师怎么了,江湖人又怎么了,官府可以办学,义善团体可以办学,难道区区武夫便不可以么?
想必那时的陶莹一定不拘绳墨,豁达洒脱,任侠尚气。她本来,可以一直这么洒落下去的,家人爱护,师门崇敬,而不必戴着一重沉重的面具。
一具沉重的……
枷锁。
傅诚清润的声音不自觉地些微低沉:“陶姑娘以前如此这般惊艳绝伦,无人能及。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她变化如此之大?”
这些日子与陶莹相交,她刚毅果敢,并非不能决断之辈。胸怀黎元,视死如归之人,怎么可能堪堪为了一个情字,轻抛气节?
他宁愿相信她是为了胡秀瑶的死,才沉沦至今。
罗威闻言脸色微敛,沉默片刻,最终道:“既然傅公子已经知道秀瑶姑娘的事情,想来对师姐与霍平川的事情也有所耳闻。”
傅诚颔首,罗威心中百感交集,说道:“五年前,霍家不知怎么就犯了抄家流族的大罪,举族男丁被贬。一行人刚被押送到甘州境内,霍老侯爷便去世了。师姐一直尊崇霍家满门英烈,也敬仰霍老侯爷为人铁骨铮铮,刚正中直,因此得知霍老侯爷去世的消息,虽然与霍家无亲无故,但仍然前往吊唁,并带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愿厚葬老侯爷,使其入土为安。”
也就是在那时,师姐遇见了霍平川。
后来几番因缘际会,两人之间往来增多,天长日久,彼此生出情分。
但顾念霍老侯爷刚刚故去,霍平川需为父守孝三年,因此师姐并未将心中情谊宣之于口,也从未刻意亲近,只倾尽全力,守助在侧。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二人之间虽克制,感情却如细水长流,日渐深厚。长辈们多有犹豫,镖局中年轻弟子却羡慕二人赤诚相待,切切在心,神仙眷侣也难及。
是以霍平川守孝结束,二人才算真正走到一起。青年男女相恋,谈婚论嫁,水到渠成。那时二人虽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感情已深,因而不久之后,便在陶石两家长辈以及霍家仅存的一位族叔面前订下婚事,签订婚书,并在官府造了册。
弟子们仿佛终于等到阖家团圆的结局,一派喜气洋洋,全都亲切地叫霍平川,师姐夫。长辈之前虽然多有犹豫,这时也都挂上了笑容,真心实意地盼着这两位年轻人能够和美平顺。师娘准备好了极其丰厚的嫁妆,据说师娘为了准备这一份嫁妆,差点勒令师父三个月内跑遍大梁全境。栾家山庄闻讯也送来了令弟子们咋舌的添妆。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然而就在成亲之前,华京突然传来旨意,豁免霍家所有罪责,并复任官职。
霍家蒙冤日久,族人流散各地,饱受摧残。霍平川内心始终期待着有朝一日替家族洗清冤屈,重振家兴。师姐深爱霍平川,自然明白他心中痛苦和抱负,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主动推迟了婚期。
她也知道大厦倾颓,重建不易,霍家远离朝堂多年,梁廷早已天翻地覆,要重新立足,甚至重新培植自己的声望势力只会困难重重。因此她跟随霍平川前往华京,辅助左右。只等霍平川在朝廷中站稳脚跟,重建霍家的事情有了眉目,再商量成婚的事情。
所有人,包括师姐,不知道的是,霍平川曾有一名未婚妻,也就是丞相府杜家的孙小姐,杜潆。霍家逢难时,杜家为撇清关系,免受牵连,第一时间解除了婚约。
家族讲究权衡利弊,二人之间却情深意笃。
霍平川无能为力,只得将心上人藏在心底;杜潆则绾发不嫁,为霍平川守身如玉。他们本就是相爱的一对璧人,经年重逢,旧情复燃,理所应当。霍平川亲自在大殿是求旨赐婚,说的是,臣在西北九死一生,支撑臣的,除了重振霍家的信念,唯有潆儿一人而已。
潆儿,从来都是杜潆。
不是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