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传出宫门,传遍大街小巷,大江南北。待一个多月后传到高台县众人耳朵里时,师姐正奔赴在西北各镇守卫军的路途中间,替霍平川寻找当年霍家抄家籍没之时,遭受牵连的霍老侯爷心腹将领和幕僚的下落。
霍平川请旨赐婚的消息,还是师娘亲自策马去寻她告知。
罗威那时年纪尚轻,只记得霍平川欺人太甚,师父师娘和其他师叔伯们甚是愤怒,准备声势浩大地去华京找到霍平川一问究竟,却被师姐一力拦下。
师姐说得明白,霍家自起复那日起,便不可同日而语。霍平川统掌禁军,杜丞相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两家婚事又是皇帝赐婚,若贸然找上华京,发生冲突,无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且往小了说,是私人纠葛,往大了说,却是藐视君威。
何况,将所有人的性命押上,只是为了向一个欺上瞒下、负心薄情之人寻仇,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根本不值得。
师姐拦下众人后,决定亲自赶往华京,质问霍平川。说是质问,其实更像是当面做一个了断,多年付出,总不能糊里糊涂结束。
江湖中人快意恩仇,爱恨随心,却绝不愿与人分享丈夫或妻子。
师姐一向当机立断,从不拖泥带水,更不可能与他人共侍一夫。即便霍平川并非自愿,而是迫于种种原因才另娶他人,师姐都绝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
只是……罗威回忆着,当时师姐的神色,似乎并不如他想象中突然间被心爱之人背叛那般仓惶苦涩。
而是镇定。
“师姐去往华京后不久,便来信说,她已经与霍平川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师姐并未在信中诉说详情,只道想先四处散心,暂时不会回来,要我们无需担心。”
罗威皱眉:“后来,不出半年时间,霍平川带着采红使来到高台。说秀瑶姑娘清丽脱俗,有倾城之色,特选召入宫。师父师娘他们一气之下去找霍平川理论,霍平川却威胁师父师娘违抗圣命,还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师父师娘他们一意孤行,只会连累所有人,包括栾家,也包括与陶石两家所有人的兄弟姐妹,亲眷九族。他却又在临走之前放话,要师姐去见他,只要师姐去见他,他便考虑放秀瑶姑娘一条生路。师娘差点气到急火攻心,可想到之前师姐所说,只得按兵不动,传信给师姐。”
“再后来,师姐回来了,却是扶着秀瑶姑娘的灵柩回来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师才姐开始一蹶不振,放纵自己。师姐以前,完全不是现今这副模样。师姐她,是一个……”
罗威想了许久,才道:“很强大,也很温柔的人。”
那时候师姐意气风发,勤勉率性,骨子里温柔而强大,待他们这群师弟师妹也好,待救助的百姓也好,总是细心而妥帖。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真诚相待。
那些年也不是没有武林才俊心仪师姐,甚至不乏曲折婉转托栾家做媒求亲,只盼她一顾之人。然而师姐一概无意,最终却看上了霍平川那狼心狗肺的贼子,导致一腔深情错付。
罗威愤怒的神色中透着无比惋惜,一声叹息也从他唇边滑了出来。
傅诚听完这一段往事,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是镇北侯背信弃义,却不知道她为镇北侯实在牺牲良多,直到最后,镇北侯风光铺设十里红妆,喜结良缘,她却还在为了他的事业他的家族马不停蹄,呕心沥血。
一开始,他以为,从始至终,镇北侯也许从来没有真心喜爱过她,可是镇北侯后来出尔反尔,不惜威胁迫害她最亲近的家人,也要逼她相见。
应是不愿意放手。
可若真心爱重,怎么会心猿意马,得陇望蜀,又怎么会用她最亲近的人威逼胁迫?
“那,当年胡姑娘离世以后,此事便作罢了?”
“当然不可能作罢。陶师伯闻讯后,几乎一病不起,一夜间老了十岁。师父师娘忍无可忍,已经准备关停镖局,遣散弟子和普通镖师、伙计,至于与师父师娘关系匪浅的师叔伯们,则让他们自行选择是否愿意一同前往华京找霍平川复仇。超过一半的人自愿留下。”
“就在大家准备启程之前,师姐跪在所有人面前,求大家放过霍平川。”
傅诚怀抱书册,感到自己的胸腔有些发闷:“她……为镇北侯求情?”
“是。”
“最开始我们以为师姐不愿意让所有人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毕竟我们自愿留下来的人也都清楚,此去多半是与霍平川那厮同归于尽。但是众人既然选择留下,便非报此仇不可。直到师姐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对不起秀瑶,可是纵然有血海深仇,她却无法眼睁睁看着霍平川去死。若我们一定要击杀霍平川,她只求与他共死,一齐向秀瑶姑娘赎罪。”
师姐衣衫单薄,负荆请罪,在门前一下一下地响亮地磕着头,寒冬腊月,风饕雪虐,血流下台阶,在雪中渐渐斑驳、凝固。
后来,师姐跪了很久。
他看着师姐低伏的背影,一时甚至不知道师姐跪的究竟是他们,还是秀瑶姑娘的在天之灵。
傅诚垂首良久,低声问道:“敢问镖师,胡姑娘是因何去世?”
“病逝。”
罗威惆怅道,“其实当年梁子辉逼得胡兴业典卖妻子,胡兴业本就十分懦弱,以前他的后妻虐待秀瑶姑娘时,他一句话也不敢声张,比闷葫芦还不如。那会儿却失了心智般,大肆指责秀瑶姑娘自私自利,不顾父母幼弟的死活,不肯嫁进梁家,最后连带着后来他本人也酗酒死了。秀瑶姑娘从来孝顺心软,便也觉得是自己的错,一直郁郁寡欢。”
“师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跟我们说过,此事说一千道一万,皆是因为她,如果她当年再周全一些,不那么年轻气盛一些,也不至于让梁子辉找到可趁之机,后来种种也许不会发生,秀瑶姑娘也就不会思虑成疾,全靠汤药吊着心气。”
“再后来,秀瑶姑娘的病情好容易慢慢好转,也有了两情相悦之人,眼看婚期近在咫尺,却被霍平川强行分开。曹大夫来看诊时便说过,心病难医,而且往往不能根除。秀瑶姑娘原本心疾深重,身子骨自然虚弱,即便有所恢复,也该静静安养,然而突然间遭逢巨大变故,被迫与心爱之人分离,何况此去华京路途遥远,路途遥远,又是风霜严寒,无异是对她身心的双重打击,又如何经受得住?”
难怪那日曹大夫前来替春雁看病时,陶莹和他会有那样一番对话。
傅诚深吸一口气:“胡姑娘客死异乡,她的灵柩能回归故土,总归算是了却一部分身前愿。”
罗威摇头:“其实并非真的灵柩,棺椁里只是秀瑶姑娘的衣饰,师姐将秀瑶姑娘的遗体就地安葬了。按理说时值隆冬,就算将人送回,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师姐会将秀瑶姑娘孤零零地留在外面。”
甚至为了这一件事,陶师伯第一次当众狠狠地责打了师姐,将她的嘴角都打出了血,师姐仍旧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傅诚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并不打算告诉罗威,梁家小厮亲口陈述,胡秀瑶并非病故,而是死于他人毒手。而陶莹刻意隐瞒了这一切,甚至为了瞒住亲友,不惜只带回胡秀瑶的衣冠。
为什么?
听此种种,陶莹及其表妹感情甚是亲近,五年之前,她便以一己之力带着胡秀瑶逃婚远走,而后为了让胡秀瑶脱困,宁愿去见伤她至深之人。
难道她真的是余情未了,连丧亲之痛也抵不过吗?
傅诚久久没有出声,罗威重提旧事,心情也有些低沉,勉强一笑道:“外人大约只知道师姐凭白遭遇辜负,并不了解其中许多内情。今日之谈,还望傅公子不要外传。”
“承蒙罗镖师信任,傅某自会守口如瓶。”
罗威抬头看了看时辰:“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没有将李家离开的事情安排妥当,倒是得先去将事情处理了。”
傅诚微微皱眉,怀抱书册,示意罗威一道向外走:“李家要离开?”
“哦,是这样。梁家虽然倒台了,但外面的传言实在越传越离谱,说只要沾着梁家的人,都会被拖累。加之李姑娘才脱虎口,心有余悸不说,得知此事后,更是心神不宁。李家害怕再生出什么事端,思索再三,决定搬离高台县。师姐离开之前,特意嘱托我打听好人家接手李家的田产,不要让他们因为着急而贱卖了,再安排李家人跟着自家镖局南下的商队,一路上也可保障安全,再联络当地的江湖友人,请他们多多照拂。我这几日正是忙着安排这些事情。”
傅诚脚步轻顿,垂眸道:“陶姑娘她……离开了?”
“师姐在被释放的当天,便离开了。”
罗威欲言又止,想到师姐临行前说过,既然有人给他们做出提示,也相当于洗脱了她的嫌疑,不论这人目的为何,只能说明梁家灭门惨案或许另有隐情,真相并非盗贼入室杀人之说,若当真如此,幕后之人这一举措,到底是顺手为之,还是为了自圆其说,以掩盖更大的阴谋,便值得深究。考虑到此事匪夷所思,或许还会凶险万分,不宜将他人牵扯进来。
师姐似乎胸中了然,别的也没再多说,他也便没再多问,只随时等着师姐的消息,以待下一步行动。
罗威最终解释道: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无法抓捕到凶手让他们杀人偿命。师姐不愿让凶手逍遥法外,外出查探,看能不能从江湖上的途径找到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