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向下拉了拉风帽,她侧身一转,来到一间破旧的酒坊。
酒坊挨着甘州城城墙根,灯捻得极细,半明半暗,里头人却不算,全是面貌奇特的江湖人士。
酒坊主人见是她,先是吃了一惊,很快收敛好容色,一撩红纱披帛,半敞胸脯,抱起一坛酒,腰肢款款地朝她走了过来。她容貌并不十分出色,然而蜂腰肥臀,天生妩媚,左眉间一点红痣,更显得风情万种,当仁不让。
陶莹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酒坊主人也顺势在她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真是稀客。我还以为是我看花了眼,心想着陶姑娘如今早已是侯夫人,正在华京金尊玉贵地享着清福,怎么可能降贵纡尊地来我这破酒馆呢?”
顿了顿,挑眉道:“老规矩?”
她语气称得上刻薄,陶莹不以为意,淡淡道:“玉珊,我此番前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消息。”
白玉珊轻轻哼笑了一声,将酒坛一推,凤眼斜飞:“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陶姑娘好大的面子,两年不见,连客套功夫也不曾,一开口便要求人办事。”
陶莹低垂着眼眸没有出声,打开酒坛倒上一碗酒,满上一碗,仰头一饮而尽。白玉珊瞥了一眼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腰间的软刀上,愣了愣神,旋即轻轻叹了口气,也伸手倒满一碗酒尽数饮下。嘴上却仍旧不饶人:“我当年瞒着所有人,费尽心思把你从华京弄回来养伤,你倒好,为了一个男人,六亲不认。依我看,你这一身武艺全废,该。”
“对不住,我有难言之隐。”陶莹道。
当年她回到高台之后,因此拿定了主意不再牵连身边人。为了劝她回头,白玉珊也曾来找过她几次,她一概推脱不见。虽有苦衷,此举确非朋友之道,不怪白玉珊生气。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白玉珊再次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就是恨铁不成钢,要不是知道你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你当真以为我还能搭理你?既然是难言之隐,我便不相问,免得你多有为难。横竖你心里一向最能藏事,问了也是白问,我也懒得自讨没趣。”
“说吧,何事?”
陶莹将前后事情说了一通,蹙眉道:“梁子辉等人虽罪有应得,梁家其余下人却是无辜惨死,若不能替死者沉冤昭雪,我心难安。”
然而她此行一无所获,不仅找不到任何有关送信之人的线索,也找不到有关凶手的任何行踪,这些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然后凭空消失。有能力做到如此干净利落的人并不多见。
甚至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如果是他,则不难解释。
虽然她想不出任何霍平川这么做的理由,可若是他……自从她和柳官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之后,霍平川的人便已撤离,纵然她并未全然放下疑心,可观察至今,也未尝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或许,她早已是惊弓之鸟。
陶莹眼神微微冷了冷,继续道:“玉珊你一向消息灵通,无所不知,我想,或许能从你这里打听到些许踪迹。”
这间酒馆看起来破败,实则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汇聚,白玉珊本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加之广结四海,手里掌握着西北大大小小的消息渠道。两人于数年前偶然结缘相识,互相赏识,相与为友。
“高台县梁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纵然是在江湖,深仇大恨,也鲜有如此这般滥杀无辜的传闻。这事情太过令人震惊,莫说官民注目,往来我这里的江湖游侠也都议论纷纷,如今怕是已经传出西北了。”白玉珊道,“可惜无人知情,倒都说或许真是盗匪,尤为可能是些逃兵。这些年边境烽火四起,咱们这边,西北军数次异帅改编,简直乱成一团麻线,如今不过一群窝囊废;北境一线也不遑多让,自从霍老侯爷被撤职,沈氏一族接掌北军,历战历败,北军更是几乎全军覆没,自然也少不了战场下溃逃下来的兵将,不少散兵游勇西逃,其中一部分成了土匪,杀人如麻,倒是比战场上‘英勇’。”
白玉珊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些贼匪一向不与江湖正道来往,若他们胆敢现身,怕不是上赶着找死。多半是伪装成了平民,混在市井跑中了。若是如此,神仙也难寻。”
“说起来,这年头皇帝老儿昏聩,百姓们活都活不下去,除了逃兵游勇,多的是人被逼成鬼,那些盗匪肆意搜劫,四处流窜。就算知道是谁做的,也根本没太多踪迹可寻,平头百姓不过是白白死了而已。”
白玉珊的分析不无道理,陶莹忖道:“我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如果确实是盗匪作案,那么送信给罗威的人又会是谁呢?”
“盗匪难捉,要找一个不太聪明的小厮却不难。阿莹,你未必太谨慎了些,也许事情很简单。”白玉珊撑住下额,半是认真半是调笑道:“很有可能是有世外高人在帮助你。当然了,也可能是暗自仰慕你之人,也可能是曾受过你恩惠想要拳拳报答之人。毕竟不说你之前几多行侠仗义,便是冲着栾家和石家多年来的名望和恩义,愿意施以援手之人便数不胜数。”
“也许,一切只是一个巧合。”
难道,这一切当真只是一个巧合?
陶莹神色凝重,仍然心存怀疑,白玉珊敲了一下桌面,提醒道:“且不说这天底下的事情多的是巧合,离谱之事则更多;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是如何将你从华京带回来的?”
“记得。”陶莹摩挲着腰上短刀。
“当年我只知道你去华京找霍平川对质,却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是突然之间接到一封匿名信件,称你受了伤且伤势严重,让我务必去华京找你。”
白玉珊本以为是陶莹托人代笔,相识经年,她十分清楚以陶莹的性格,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给她捎来这样一封信。且随信附有陶莹随身携带的信物,她再三确认无误,一刻也不敢耽搁,即刻启程赶往华京,果然找到了身受重伤的陶莹。
伤痕只是其次。
眼前人被人生生斩断筋脉,武艺全废。
哪里还是她认得的那个清朗舒阔,意气风发的女子?
而后白玉珊将陶莹带回养伤,并帮忙瞒着陶石梁家。
“我早就说过,一定有人在默默帮你,否则,我不能及时赶到,你哪里还有命在?虽则此人不愿意袒露姓名,但肯冒着被镇北侯府发现的风险保你,至少不是敌人。这一次,或许也一样。”
白玉珊说完,陶莹陷入了沉思。
当年她离开霍家之后,体力耗尽无法支撑,昏迷不醒,数日后醒来便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照料的玉珊。送信之人也不曾留有姓名,以玉珊之长目飞耳,却也没能打听到相助之人的任何消息。
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的确,如玉珊所说,她一介平民,身无长物,更无可以利用之处。那人暗中襄助,多年来更是销声匿迹,绝无可能存在其它的企图。
只是,果真如此吗?
陶莹抬头,肃然道:“然而无论是否巧合,是否故人助益,我都不想让杀害梁家仆婢的凶手逍遥法外。玉珊,此事还需你多加注意,若有任何消息,务必告知于我。”
白玉珊点了点头,转而盯住陶莹的手腕:“你的伤……如今怎么样了?”
陶莹的目光随着她落到自己的手腕之上,微微一笑,抽刀稍微比划演示了一番:“还好,从头开始并没有比我想象当中更难。幸而年幼习武时底子打得不错,即便从头开始,也比常人快些。”
白玉珊见她手上动作远不如以前灵敏,又听她轻描淡写,像是宽慰着她,更觉痛心。习武之人被斩断筋脉,根基全断,从头开始,谈何容易?最残忍的是,哪怕有决心有毅力从头练起,如同于此道上先天残疾,也不再可能真正有所建树。
白玉珊正感伤,恰逢一个生脸摇头摆尾地跨进酒坊门坎,虽作道士打扮,灰袍垂带,举手抬足间却不像方外之人,满面油光,出手也十分阔绰,一看多半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不知刚从哪家冤大头富户家中行骗得逞出来。
江湖大盗见得多了,这种小虾小鱼白玉珊根本不放在眼里,摆手示意一旁的店小二上前去探探底细。那厢店小二刚卖迈步,白玉珊忽而朝着门前眯了眯眼:“好俊俏的书生。”
说着,悠闲地掸了掸指尖的蔻丹:“敢跟到这里来,胆子倒是很大,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担心被人卖了。”
听见白玉珊的话,陶莹也抬头看去。
一瞬间,似乎有无数画面奔涌而来,最后却落在最初的梦境之中。
大漠残阳,砂石乱走。
那人冰冷的手指在她手心慢慢划动。她辨认出来,他想留给她讯息。像只是一瞬间,又像过了许久,那只苍白冰冷的手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慢慢垂下。她一向敏锐,思维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住了,但是她再清楚不过。
她永远失去他了。
她用尽力气,紧紧握住那人的手,一道清泪顺着脸庞落下,她喃喃道。
“我记得,我会……”
“永远记得。”
一个名字,从她唇边滑落。
现实与虚幻反复交错,陶莹抬眸。
难道当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