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缓缓跟在假道士身后,长身玉立,儒雅端正,清整的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浓厚的书卷之气,一袭粗布青袍,却显得霜尘不染。在一群衣饰奇特,面貌粗犷的江湖人士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陶莹掩下心口剧烈起伏的胀痛,蹙了蹙眉。
小书生来这里做什么?
她目光掠过傅诚,落到道士身上。
那道士甫一坐下,不时环顾酒坊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索寻无果,便催着傅诚喝酒。傅诚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旁,微微垂眸,长睫如羽,他气质突兀,因而四周环伺着不少不善的目光。对方一劲催着,见他再三推拒,看起来颇为不快,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自顾自地就着下酒小菜喝将了起来。
“这假道士一看就有问题,我押一两银子,他定然对书生有所图谋。不是谋财便是害命。小孩眼神看着倒还干净,若就这样被骗了,实在有些可惜。”
白玉珊嘴上念叨着可惜,却只是不疼不痒。朝着两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双手懒洋洋地撑着下巴,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当然,如他这般容貌,也不是没可能贪图美色。你可知如今江南一带好颜色的娈童能卖到多少价?”
白玉珊伸手比了个数,道:“他年纪虽然略大了一些,但如此极品,在这价格上翻三倍也卖得,被人盯上也不奇怪。”
顿了顿,面上仍然带着妩媚笑意,语气却严肃了起来:“现而今天下越发不太平,贩略良民的买卖猖獗的紧,能卖去作伶人伎子还算是好的,最惨是那些被采生折割,供达官贵族折磨娶乐的。也就是咱们西北苦寒偏远,拐子不愿意长途跋涉做赔本生意,暂且还是一方净土。我听说道上有同行手里头已经接了好几单花重金买消息的,全都是富户人家丢了儿女的,急得满世界找寻。”
陶莹蹙眉:“如今贩卖人口这样猖狂了?”
“谁说不是?”白玉珊压低了声音,讥讽满满,“皇帝老儿昏庸,世道艰难也就罢了,我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这些买卖背后有官府的手笔,就连禁军,也参与其中。”
禁军也参与其中?
若此事为真,那岂不是霍平川也有知晓?
她虽然与霍平川不共戴天,可毕竟三年相处,他虽然私德有亏,却大节无损。他当年一心想要回到华京,除了替父母族人洗脱冤屈,重振霍家,也是秉承老镇北侯遗志,坚守北境,拒击外敌,保境安民。
掠卖良民,怎么会?
白玉珊看出陶莹所想,道:“此事尚未证实,也许是义军为了瓦解官府的信誉故意造出来的消息罢了。想来你多少也有听闻,如今涿州等地揭竿起义,便是用此事做的文章,只不过刚冒了个头,便被霍平川领军血腥镇压了,这消息也就没有传开。”
“我想说的是,若这消息为假倒还罢了,若是为真,一待发酵,这天下迟早会天崩地裂。霍平川毕竟是皇帝老儿的亲信,又在其中有份,下场如何,还真不好说。你与他一刀两断,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我早就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莹,你的福气在后头呢。不若你伙同我一起经营这摊子,等咱们做大做强,若真有人反了,到时候群雄逐鹿,咱们也可押上一局。咱们有情报,有武艺,有智计,哪一点都不比男人差,未必不能以女子之身跻身功臣阁,封侯拜相,楷模四海……”
白玉珊两眼放光,正说得起劲,忽然听陶莹道:“玉珊,帮我一个忙。”
……
四周不善的目光渐渐散去,傅诚却始终觉得有一道沉沉的目光盯着自己,仿佛芒刺在背。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抬眸道:“天色已经不早,敢问道长,您说要带我见的人,今日可还会再赴约?”
“公子你急什么,我那师兄许是有事来迟了,但一定会来,放心。咱们再等等,啊,再等等。”道士嘴里含着酒,鼓鼓囊囊地道。
傅诚皱了皱眉:“可是……”
“公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人是你要见的,如今又嫌等得久。”道士拉下脸来,“公子若实在等不及,那就请自便罢。”
傅诚歉然道:“是晚辈不好,道长勿怪。”
道士摇头晃脑地道:“这就对了嘛。本道长一向清净无为,若非本道长看公子头顶大富大贵之气,掐指一算,预知公子将来必有大造化,这才想助公子一臂之力,求一个功德圆满。否则本道长断不会干涉这红尘因果,要知道这干涉因果,有违天道,本道长也会身受反噬。”
道士说着,眼神朝旁边瞥了一瞥,忽然微微弓腰,两手捂住小腹,似乎腹痛绞痛难耐。喊疼道:“啊呀啊呀,这家酒菜似乎不大干净,本道先去寻个方便。公子暂且坐上一坐,本道去去就来。”
刚起身,却听一道气息中正的声音迎面而来:“道长勿急。我见道长实乃高人,便请道长替我看上一看,若我这么做,是否算作干涉他人因果呢?”
“陶姑娘?”傅诚一怔,站起身,“你怎么在此处?”
陶莹并未回答,朝着他微微一笑,转身看向道士。
那道士正急着交接离开,却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丫头打断,不禁涌上些火气,又见他二人相识,且那丫头身上似乎有点本事,生怕算盘落空,眼珠子骨碌转了转,旋即一挥拂尘,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容色:“福生无量天尊。相逢即是缘,可惜本道长今日匆忙,不能为姑娘答疑解惑。姑娘有何疑惑,不如他日来去观中寻我,再细细道来。这不论是降神驱鬼,还是祈福禳灾,对于本道长来说,都是小事一桩,定会为姑娘纾困解惑。”
“择日不如撞日,我的问题很简单,耽误不了道长一盏茶的时间。”
陶莹神色淡然,熟稔坐下攀谈,目光扫过一桌子剩下的酒肉:“道门宗派众多,看道长清节苦行,仙风道骨,想必师承道门大派元枢一脉?”
道士心中唾了一声“难缠”,面上却不得不装模作样道:“不错。”
“可我怎么听说,元枢派戒律森严,门下道士不得荤酒。”
道士神色一变,陶莹紧接着淡淡道:“我方才有一问,道长还未回答。我问,若我如此做,算不算得上干涉他人因果,必遭天谴?”
话音刚落,陶莹闪身跨步上前,一把抓住道士的右肩,用力一拧,“咔擦”一声,肩关节脱臼,道士痛得惨叫一声,正要反抗,却被陶莹按在桌上,就势卸了另一只肩膀,彻底动弹不得。这边动静一响,邻桌原本坐着个一脸粗肉的彪形大汉立刻目露凶光,掀了桌子,挥刀向陶莹劈来。
“陶姑娘小心!”
陶莹握住傅诚的手腕,迅速将他拉到身后。
对方动作又狠又快,劲力凌厉,只是心浮气粗,见陶莹不慌不忙,脚步错动,轻易抹开来势汹汹的刀锋,眼中如要喷火一般,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过须臾,那人力有不逮,被陶莹一个侧踢挑飞了手中的刀,犹不甘心,见对面女子始终将男子护在身后,分明软肋,于是干脆将矛头对准了傅诚,启动手臂上的暗器装置,登即射出一连串袖箭。
陶莹眯了眯眼,挡在傅诚身前,手腕一翻,几只袖箭很快滚落在地。紧接着,寒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然架在那人的脖子之上。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虽然速度力道不比往常,可你如今手上劲力吞吐是更精微了,善用巧劲,四两拨千斤,这一套法子很适合你。”白玉珊身姿摇曳地走了过来,眉目含笑。
她挥了挥手,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伙计,先是将假道士和大汉仔细捆了,随即又拖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过来。
白玉珊弯下腰,依次拍了拍几人的脸庞:“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白玉珊在江湖上的名号,竟敢在我这里做黑心勾当,坏我的名声,胆子可真够大的。行了,剥了皮,拉下去喂狗,免得让江湖同仁知道了,都来我这里撒野。”
“不可。”
傅诚出声阻止道。
白玉珊循着声音,意味不明地瞧了一眼傅诚,转身对着陶莹道:“你从哪里找到的宝贝,心肠倒是很好,自己分明差点被人卖了,还能不追究。”
傅诚愣了愣。
陶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知小书生性情,他追求公理正义,追求的是以直报怨的正义,更是直道而行,大中至正的正义。笑了笑道:“还是送去官府法办吧,一些小喽啰罢了,处置与否,都无损白掌柜的威严,别脏了你的手。再者这道士四处坑蒙拐骗,也叫他在人前露个脸,若以前做过孽,总得让被他骗过的人该出气的出气,该醒悟的醒悟。”
白玉珊吃了一惊,嗔笑道:“你不是说只是认识,不忍心看着羊入虎口么?怎么,你不愿意同我做大生意,沉溺在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中,原来是着了这书生的魔。”
傅诚微微红了脸。
“不是你想的那样。”陶莹道。
“傅公子与我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