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诚静坐在床榻上,纷繁剧乱的胸腔,渐渐平静下来。
他定了定神,慢慢掀被起身,刚推门出去,便遇见门外一位身着武服,高大英俊的青年人,怀里抱着一件衣裳,正是他换下的那一件。
青年人看见他,也略微有些惊讶,道:“傅公子,你何不再多休息一会儿?师姐嘱咐过了,你身体里的药效还没有彻底过去,等确保无虞了,再让我护送你回去。”
傅诚猜到眼前这位青年应当就是替他换衣的那位镖师,颔首谢过,才温声道:“多谢镖师好意,只是这屋子毕竟有主人,在下多有叨扰,已属鸠占鹊巢,不好再麻烦主人家。”
傅诚说话虽然文绉绉的,但举止极有礼貌,态度也平易近人,罗威当即对这位读书人产生了好感,便笑着道:“傅公子多心了。这是师姐的房间,师姐一向大方,断不会觉得麻烦。”
又有些感慨地补充道:“说起来,师姐还是第一次带人回来安置呢。我也已经许久不见师姐对有谁这么上心的了。”
傅诚眉宇皱起,脸却微微一热。
罗威将衣服递给他:“衣服已经烘干了,傅公子拿好。”说罢,又及时道:“身上的便不必换了,这一身是师姐比照着傅公子的身量现买的成衣,如果傅公子不要,我们镖局也没人穿得下,反倒浪费。”
傅诚点了点头:“有劳费心,之后在下会将买衣钱送来。”
罗威再次笑了笑:“师姐当真料事如神,她说傅公子绝不会占人便宜,一定会付钱买这一身新衣,果然。但师姐说了,她今日一时心血来潮,开了个玩笑,不成想却让傅公子难堪,这一套衣物便算作赔罪。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值得傅公子为此烦心。”
傅诚心重重跳了一下。
“陶姑娘出手相救,于在下已是大恩。我尚无法报答恩情,怎敢心怀怨怼。”
傅诚执意,罗威自然不会勉强,反正师姐早已看出他不肯轻易接受,置办时特意按照他身上穿着买的,价格并不贵。便明白告诉了价格,并说不急,随时送来都可以。
又见傅诚打定了主意要即刻离开,一边引他走到门口,一边道:“其实傅公子大可不必多礼,师姐自来率性,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再者,师姐特意将傅公子带回来安置,就没有想过要计较些什么。我们江湖中人喜好结交朋友,既然傅公子与师姐多有交往,自然也是朋友,日后倒可敞开心扉,不必执着于这些虚礼。”
“特意?”
“是啊,总不可能是路过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罗威笑道:“本来师姐得知王瑞风将整座茶楼包下来宴请傅公子之事,担心是鸿门宴,叫我潜进茶楼盯着,保傅公子万全。可是后来师姐却改变了主意,自己一个人去了。”
“傅公子中了圈套,不省人事,师姐一力将傅公子背了回来后,说傅公子身上规矩重,她不好插手,便安排我照料。”
傅诚有些怔忡,罗威没注意,将人送到门口,罗威抱了抱拳,道:“师姐临走前交代过,陶石两家和王家素有恩怨,师姐与王瑞风本人也极不对付,最好不让傅公子牵涉其中。是以我会在暗处护送傅公子,途中公子若有任何事情,唤一声罗威便可。”
“陶姑娘……走了?”傅诚低了低眸,“在下还未曾当面向她道谢。”
“师姐有事,赶去临泽县了。师姐本打算今日一早便去,因担心傅公子出事,这才耽搁了些时间。”
罗威说完,又道此事于江湖儿女而言稀松平常,不必挂怀,且江湖儿女大都以行侠仗义为己任,不求名利,若刻意感谢,反倒流俗了。
临泽县?
若他记得没错,那夜陶莹同他询问的一案中,媒人和冒名替代相看亲事的人家,正是临泽县人。
他一直将此事记挂在心上,又将大梁律中有关婚律的章节仔细研摩了几遍,以期找到梁李两家婚姻在律法上不合规的依据,可惜一无所获。那夜她离开前说还有别的办法,不知究竟是什么办法,今日事情纷乱,他竟忘了同她问清。
傅诚收回思绪,也抱手深深一揖。
“在下身体已无大碍,可以自己回去,便不劳烦罗镖师了。”
罗威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将他送出门,转眼便不见了。傅诚回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庭,忽然想起那方徽墨和那两方手帕,耳尖再次泛红。
她明明是为他而来,为何只字不提?
她明明万花丛中过,身边莺莺燕燕数不胜数。为何只将他带回家,而且还是……她的闺房?罗镖师说她许久不曾对人上心,那么上一个,便是李硚口中那位负心薄情的高门子弟吗?
傅诚心中又一次闪过那个荒唐的念头。
甚至越发荒唐起来。
他有些赧愧地抿紧了嘴唇,飞快转身离开,心道到时候送还买衣钱时,必得将所有那些棘手的东西一并送还。
然后想到李家的案子,他心里有些不踏实,他一向认为世上不可能有全然天衣无缝的计划,只要是人为,定然会有纰漏。
一定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尚未被发现。
……
两日后,临泽县城。
陶莹站在一处废弃的民宅中,再次在脑海中细细盘过一遍计划,确认诸般布置已经安排妥当,再无遗漏。
待太阳快落山时,负责外出查探的罗威罗勇兄弟,以及十九和小虎子等人先后回到此处,回禀称一切正常,尤其是媒人和木匠梁家,往来交际,均没有任何不同往常之处。
陶莹点头道,只要两家没有变动,那么按照原计划行事便可,一切只待天黑。
转头面向十九,郑重道:“十九,今夜无论发生任何情况,你都绝对不允许冲动。你要随时记得,李月兰的命,就攥在你的手里。”
对于这番特别嘱咐,十九倒也不觉得丢脸,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胸脯:“我保证。”
陶莹又道:“罗威罗勇,你们前去将所有环节中的布置好生检查一遍,若遇闲杂人等,将其调开,确保今夜计划不会受扰。”
罗威罗勇抱拳称是。其中罗威顿了顿,道:“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陶莹示意他有话直说,罗威道:“前日师姐救回来的那位傅公子,也来了临泽县。今日我在县城中,听到他在同人反复打听媒婆和木匠家的事情,后来又在两家外面反反复复地走,像是和我们一样,也在查这两家。”
十九撅了撅嘴:“就是那个拧拧巴巴,跟个小白脸似的书生?”
那日陶莹背回傅诚时,十九也见到了。他不明白,一个小白脸儿似的公子哥,说不定只是表面上装得正经,实际上和王瑞风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何必劳心劳力地救他?
而且罗威师兄好心护送他,他还不愿意,扭扭捏捏地,一点儿也没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这种伪君子,他可见得多了。
就像当年霍平川一样,看起来人模人样,最后还不是恩将仇报,不仅辜负了阿姐一片痴心,还害死了秀瑶阿姐。要不是阿姐当着所有人的面以死阻拦,他早就冲去华京杀了这个挨千刀的白眼狼。
“我那日暗中送傅公子回家后,又担心王家的人对他不利,刻意留了一段时间,才动身赶来临泽与大家会合。却不知傅公子竟也来了。”
陶莹微微一笑,当即明白过来。
心道这小书生倒是信守承诺,说一定会想办法,他还当真来了。既然来了,也不是不能请他帮个忙,做个见证。
于是问罗威他下榻在哪里,罗威答说傅公子没有投宿旅店,而是去了城中一处道观。
陶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转身道:“你们按计划准备着,我先出去一趟,会尽快赶回,不会误事。”
……
临泽县这处道观是一个小道观,门脸不大,夹在两旁的民宅中,很容易让人忽略。从正门进去,大殿里香火冷清,只有两个道士盘腿坐在殿中软垫上,安静地做着晚课。
陶莹没有打搅,绕过大殿,径直走到后院,这里厨房、静室和客堂全都挨在一起,很容易就找到小书生所在的屋子。
窗户开着,一眼就能瞧见青年身着素袍,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就着白水吃一张干饼。
想来这道观没什么香客,供应不起饭食,若有人借宿,也只能自行解决。傅家虽然清贫,但也不至于独子上路,只能吃一张干饼饱腹。
傅知县廉干清明,仅靠俸禄养家,的确有些捉襟见肘。可柳官不是说过,傅知县的岳家,是江南名门望族吗?他们待傅夫人如珠如宝,宁愿拼着全家的名声也要保女儿无虞,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生活贫苦至此吧?
说起来,傅夫人似乎并未随傅大人赴任。听闻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不知怎会天各一方?
不过那日小书生说过,傅夫人不日便会抵到高台县。也不知傅夫人是何等国色天香的美人,才能生出这样淑质贞亮,英才卓跞的孩子。
陶莹站在旱柳树下,仿佛又看见那日在茶楼中找到他时所见的画面。她站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而那人在桃花林中席地而坐,手捧一本书,也是这般专心致志。落英缤纷,香气扑鼻,而那人仿佛永远绿袖青衿,永远清逸超脱,不染纤尘。她远远地看着,那人终于从书页中抬眸,见她好似发呆,笑着招呼她喝一杯桃花酿。
今日所见,则又是不同的场景。
像是在一座道观,也像是在一座佛寺,他置身其中,身边似乎挤满了人,没有她的位置。她悄悄退了出去,独自坐在屋顶上望风。不知过了多久,屋檐下多了一袭青衣,仰面望着她。那人笑容和煦,展开指节分明的手掌,露出掌心的平安符。
她翻身下了屋顶,打量那平安符,故意道:“你不是最不在乎这些,觉得没用么,怎么竟然也会求平安符?说罢,替谁求的?”
平安符上绣着金线,穗子上坠着两只小巧的珍珠,并非道观或寺庙里供给善男信女们的常见式样。
“我没有改变看法,求神拜佛,不如求自己。”
那双漂亮的眼睛弯了弯,星辰都失色。
“不过,这的确是替你所求。”
“我知道了。”陶莹伸手捏住那只不同寻常的平安符,笑意畅快明朗,“这是你替我向你自己求的。”
“你想告诉我,我心里有你。
“你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