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
陶莹从未见过如此规矩的人,难得有些诧异,柳眉一抬:“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搭上你的一辈子,娶我?”
“陶姑娘好心搭救于我,我却……”傅诚垂眸,内心羞愧不已,“无论如何,终究是我行为不端,误了陶姑娘的清誉,我愿意负责到底。”
陶莹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
看小书生难堪的模样,也许是她说的那一句“肌肤之亲”,让他误会了,也或许是他自己混淆了两种不同的药物。然而,究竟是不是,发生了还是没发生,难道他竟一点不知情?
世上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当真有纯良正派得如同一张白纸之人?
陶莹盯着白纸,白纸漂亮的面庞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清冷而羞敛,笃定却无措,矛盾得叫人心生怜意。她总算明白,什么叫做“秀色可餐”。
“清誉?我可没什么清誉,你是正人君子,我是浮花浪蕊,绝非良配。且我们认识不过数日,你对我完全不了解。即便如此,你也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傅诚深吸一口气,双手捏紧了被角:“是我之过错,便不能逃避。前事不论,只要陶姑娘愿意成家,不日待母亲抵达高台,我定会禀告双亲,请他们上门求亲,明媒正娶,迎陶姑娘入门。”
陶莹看着他,印象中霍平川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记不太清了,总归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霍平川当时是出于怜悯和同情,而她误以为是爱情,惺惺相惜,细水长流的爱情。
后来两人决裂,誓言转头成空,她才迟钝地发觉,不是霍平川情绪平淡,也不是他们相敬如宾,而是他心中所爱另有其人。
她只不过是替身而已。
说来也奇怪,不过两年时间,关于霍平川的许多事情,再回忆起来都不甚清晰。怎么相遇的,怎么相爱的,都有些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脸,但也并非出于未尽的情意。
而是恨。
都说爱恨一体,她不是。
她视之如仇敌。
死生之敌。
傅诚察觉到眼前女子神色微敛,气势无端冷峻了下来,以为她对他抱有疑问。
顿了顿,睫羽轻颤,语气却十分庄重:“我此生无纳妾之意,亦无寻花问柳之心,既要成婚,定会履行丈夫的职责。请陶姑娘尽管放心。”
陶莹收回心中寒意,良久,微微一笑。
信手抄起桌上的纱布沾了酒,走到傅诚身边,拉过他的右手。
“你……”
傅诚轻轻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对方犹如铁环的手牢牢箍住。她不容置疑地盯着他的眼睛,笑意盈盈。
“你不是说愿意回报于我的牺牲,同我做夫妻?我不过是想为你擦拭伤口,你却如此抗拒。怎么,刚刚说出口的话,这就不认了?”
“你这般挨不得碰不得,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倒叫我怀疑你的诚心。”
傅诚低头看了看手心,这才发现,他手上已经缠着一圈棉布,然而血又沁了出来,浸上了刚才他攥着的被面。
之前在茶楼中,他眩晕得几乎支撑不住,情急之下,他为求自保,只得捏着瓷片,用尽所有力气狠狠刺向来人。因太过用力,也割破了自己的手心。方才他刚醒来,或许还有些恍惚,或许是因为紧张,竟没有发觉。
他怔了怔,白净的面皮渐渐红了起来:“诚为德之本,亦为我心之根本。我既然承诺了,便一定会践守诺言。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确乎礼也……”
他目光落在陶手臂外侧,顿住。
那里一条猩红的伤口,虽窄却深。
“抱歉,我不知道是你。”傅诚低声道,“你……疼不疼。”
陶莹扬眸,傅诚一反平日面对她时的戒备,温和而愧疚地望向她。一瞬间,两人目光相对。很快,对面人绯红的面色似乎更深了一些,不自在地将头偏到一侧。
他是第一个问她疼不疼的人。
准确的说,是第一个这么问的男子。
习武之人,受伤流血本是常态,吃得也就是这一份苦,无论男女都不会为这些蕞尔小事吱声。除了最为亲近的几位尊长,还有秀瑶她们,从没有人问过她一句。
即便是霍平川,即便在她自以为与霍平川情浓意深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未问过她一句。
你疼不疼?
察觉到这些纷乱的思绪,陶莹眸中闪过一丝自嘲。难不成身手废了,连心也跟着软弱了起来?
“一点皮肉伤,做不得数。”
她解开傅诚手上的棉布,仔细擦拭傅诚手上的伤口。这一次,小书生不再抗拒,甚至顺从地伸出手配合,很是乖巧。
她动作快,但是手腕很稳,力度也很轻。待替他上完药,重新包扎了一遍,利落地放开他的手:“好了,你这几日注意别沾水,别提重物,伤口很快就会痊愈了。”
她起身,便听傅诚有些拘束地轻声道:“要紧的。”
他语气极为认真:“创口很深,绝非皮肉之伤,应当尽快处理才是。若陶姑娘不嫌弃,我……我可以替陶姑娘包扎。”
“我已经用伤药处理过了,不会有什么大碍。”她勾了勾唇,“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
傅诚一愣。
“王瑞风给你下的东西,并不会致人意乱情迷。”
此类药物虽不入流,却应常用于欢场之中,尤其受常年寻欢作乐,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恩客们的喜爱。王瑞风指使小厮下的应当是关外传进来的胡药,虽然药效烈上许多,为的也不过是助兴,也就是强壮肾阳,放大欲望以及感官的刺激,本身并不足以让人欲火焚身,意乱情迷。
是以小厮下药时,也没忘了给自己主子的酒水中也添了一份。
寻常人心中若无色念,只会神思不属,浑身燥热而已,多半不会想到是被人下了药。小书生是读书人,体质差一些,想来以前也没有接触过这种烈性的药物,剂量又大,陡然服下,容易承受不住,这才会晕了过去。
小书生大概想到了些别的。
那些东西则更下作许多,通常被老鸨们用来折辱初落入青楼,性格刚烈的雏儿。
陶莹觉得有必要给他上一课,他纯良至此,实在很容易上当受骗。
故而斟酌了一下措辞,尽量不至于太露骨,详细地将两种药物的差别讲完,笑容懒散而坦荡:“这种事情,并不只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那样简单,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谓鱼水之欢,水乳交融,不外如是。你资质太好,却未经人事,又太过注重规矩,殊不知这些所谓的规矩最容易让人作茧自缚。好比刚才,你明明厌我恶我,却又谨奉着死规矩决心同我成婚,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心甘情愿,是否真心快乐。”
“我好心奉劝你,最好多了解一些男女之事,以免将来一知半解,墨守成规,傻傻上当受骗。毕竟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良心未泯,不忍心误你一生。”
“所以,你既没有失态,也没有逾矩,依然清清白白。我最多碰过你的手,但你总不至于斫臂明志吧?当然,如果你留在那里,会发生些什么,便无从得知了。”
其实,她倒真还碰了他其他的地方。
小书生那时将要晕倒,衣袖勾住她腰带上的钢勾,她来不及解开,只能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撑着墙壁使力。两人虽未跌倒,却也在力道之下扑了个满怀。
如此近的贴身怀抱,他若知道了,定然又会羞恼。虽则她也喜欢欣赏香靥羞凝,但他已如此难为情,便不说出来惹他了。
这一番绮言乱语无异于疾风骤雨,平地惊雷,傅诚听得面红耳赤,然而清澈的眸色中满是不可置信:“所以,你只是戏弄于我?”
“不错。”陶莹大方承认道。
“还有,你身上的衣服也不是我换的,而是隔壁石家镖局的男镖师所换,因此你完全不必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青年美好隽永的面庞逐渐发白,像是一种混合了羞耻和愤慨而又带着几分窘迫的情绪。
陶莹也不再继续欺弄他,语气冷静而散漫:“关于王瑞风的为人和行事风格,想必你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既然他想与你交好,一开始定不会将事情做绝,让你对他心生隔阂。然而上一次范氏诬告一案,你的举动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了,再经过今日一事,他知道你不会轻易为他收买,之后多半会故意设陷,从而达到拉拢你的目的。到时候就不是催情药这么简单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陶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想你也明白,不是所有时候都会有人及时出手帮忙,逢凶化吉的,今日我也不过是恰巧路过而已。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之。你有心为百姓张目,总得先保护好自己。”
今日傅诚在茶楼当面指责王瑞风等人扰乱民生,她悉数得见。
王瑞风做小伏低,反被驳了面子,又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只会愈发忌恨。但碍于还想要利用傅峻的官职,不会立刻发作,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总会有人因此受罪。
比如,那些辛苦谋生的摊贩。
“我并非一时鲁莽。可若,面对强权不公时,人人都置若罔闻,或是曲意逢迎,或是等到能够全身而退时才敢直言不讳,只会姑息养奸,助长不公气焰。道洽政治,民安本固,则更远矣。我知道百姓仍有忧惧,也知前路艰难,我虽人微言轻,可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眼睁睁看着侮慢百姓的事情发生。”
君子怀抱贞心,风骨盈盈。
陶莹微微一笑,小书生果然聪慧过人,当即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刚正无邪,若能坚守初心,来日入仕为官,应是百姓之福。
“好啊,那便盼君初心不改,守正笃行,得偿所愿。”
陶莹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不过,你现在还很虚弱,需要充足的休息。待你休息好,自会有人护送你回去。”
背后那一道温润的声音叫住她,低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又为何……同我说这么许多?”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语气仍旧散漫不羁:“我说过,你父亲傅大人是个好官,我不希望他或家人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事中。”
“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若顺手就能帮衬一二,倒也不至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