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很甜,心却泛苦。
陶刻意忽略眼前一闪而过的画面,踩着旱柳树下的干燥的土地,仔细看了窗中人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小书生白皙干净的面庞似乎也在西北浓烈的日头下晒得黑一些了。
他神色专注认真,完全没发现有人,之前他读书的时候也是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连她接连扔了几个石子在院中,他也毫无察觉。
她抿着嘴淡淡一笑,走到窗前,伸手扣了扣窗格。
傅诚骤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不免错愕。
“你……怎么在这里?”
陶莹挑了挑眉。
听他这语气,倒像是她阴魂不散。
难不成,他以为她是一路尾随而来?
“我跟你说过,我有其他的办法。办法么,就在临泽县。小书生,你来又是做什么?”
陶莹明知故问,傅诚却诚实地红了脸。
罗镖师前日说过,她早已赶来了临泽县,他自然不会以为她是故意跟着他来的。可是他来临泽县,借宿在这间道观,却是无人知晓,她怎么会知道?
陶莹看出他心中疑惑,轻笑着解释道:“罗威在街上看见你了,他不知道我向你问过此案,觉得奇怪,因此多留意了一些。不过……”
“以小书生之姿容颜色,若不想引人注意,却难。”
她总是这样,时而正经,时而又轻佻得紧。傅诚微微红了脸,站起身,朝着陶莹抱手一揖:“前日承蒙陶姑娘出手相助,在下还曾答谢,实属不该,在此谢过。若来日陶姑娘有任何要求,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定会结草衔环以报。”
陶莹唇角翘了翘,颇有些不怀好意地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傅诚怔了怔,脸颊滚烫道:“自然不能违律,或是违背道义和礼教。但,只要要求正当,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陶莹觉得有些好笑,好一个要求正当,她还没见过要报恩的人先拉出一系列规矩的。她有事在身,倒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此事逗他,只道了一个“好”字。
傅诚垂下眼眸,露出桌上的宣纸:“我来这里,我想着实地走访一二,或许可以发现些蛛丝马迹。因此,我照你所说,走访了媒人和顶替者两家,也向乡邻了解了一些情况。”
陶莹这才看清,宣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是小书生了解到的关于两家的情形。
傅诚指着他的笔记,严谨道:“其余都没什么,而且两家相看的当日,天气不好,起了风沙,因此即便是邻居,也忙着关门闭户,没有注意到四周情形。也许有路人撞见过,却无异于大海捞针,无从找起。”
陶莹了然,也就是说,李家几乎没可能找到人证。
“但,我发现两点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
“对。”傅诚微微颔首。
“其一,媒人无儿无女,独身居住。没什么别的爱好,只好一口酒,每日都要去酒垆沽酒,但都只要最便宜的烧刀子。可是据酒垆掌柜所言,这些时日以来,她要的却是上好的花雕,差价不只数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算时间,正是与李家保媒之后。”
“你觉得,这是因为她收到的谢礼,不同寻常?”
“是。我打听过了,在甘州境内,寻常人家给媒人的谢礼通常都是有定数的,即便是媒人成功保下难做的媒,也不过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些。而这位媒人一反常态,大手大脚,加之那些日子她并没有保其他的媒,这笔谢礼便显得过分丰厚了。”
陶莹道:“那么她也可以辩解,梁家富甲一方,出手阔绰,系自愿给付。”
“对不上。”
“按照她回复李家的话,梁李两家一拍即合,梁家看中李家女温柔稳妥,李家看上了梁家的家产,李家在其中更为主动,唯恐丢了金龟婿,无法攀附梁家,因此她在其中未曾多费口舌。既然未多费口舌,梁家何必赏一份如此厚重的谢礼呢?另外,梁李两家分明都是高台县人,为何要绕远到临县聘请媒妁呢?实属奇怪。”
“其二——”
傅诚手指挪动,指向宣纸上最左一列字:“木匠家有三子,每一子都手脚勤快,踏实肯干,且兄弟和睦,是以家境颇为殷实。”
“可几个前,木匠家的当家人,也就是三子的父亲,突然染上了赌瘾。据邻居说,这父亲输光了家中所有钱财不算,还将主顾们交于他打造的木材家具全都变卖,就连妻子也典给了赌庄。为了这件事情,他家中不宁,妻子成日以泪洗面,大子甚至提刀要杀了父亲,为两个弟弟拼命劝住。这些,都是街坊四邻亲眼所见。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妻子不仅没有被赌庄的打手带走,他家还给主顾们一一赔钱道歉,挽回了一些声誉。邻居相问,便说是破釜沉舟,最后赌了一把,将原先的钱全都赢回来了。”
陶莹冷冷地蹙了蹙眉。
又是赌瘾。
傅诚忖道:“地下赌庄的庄家总是以小恩小惠起头,待客人沾上赌瘾,一发不可收拾后,便做局让之沦落到输无可输之后,再诱其典卖妻子儿女,剥削榨尽,最后一脚踢出。因而只闻赌庄让赌客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尚未听说过有人能在赌庄中逆风翻盘。”
“他家这笔钱财来得古怪。我怀疑,极有可能是顶替梁家的酬劳。”
傅诚感叹道:“可惜,这些都只是推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官府审讯,必得三推六问,情真罪当,方能定案。若几人矢口否认,仅有推测,皆是无用。”
“为今之计,如能从赌庄处下手,查到这笔飞来横财是否出自赌庄,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陶莹冷冷道:“没用。高台县并临泽县的赌庄,庄家就是梁子辉。”
“我听说梁家在本地颇有地望,没想到竟是唯利是图,敲骨吸髓之辈。”傅诚怔了怔,嗓音苦涩。
陶莹唇边含一抹讥诮:“是黄七告诉你梁家声誉不错的吧。”
“梁家和王家是姻亲,也是王家的拥趸,梁家在本地开赌庄,王家暗地里也有参股。除了梁家,范家等也和王家往来密切。黄七只会告诉你他们是本地乡绅,民众倚赖,却断然不会告诉你这些事情。那日王瑞风宴请于你,梁子辉也一并受邀,最后却并未出席。不然,你早该见过他了。不过这也不奇怪,据我所知,梁子辉似乎很久没怎么在人前露脸了。”
算起来,应当是自从那年她带着秀瑶逃婚后,梁子辉便很少公开出现了。
可笑她这些年竟然完全没有注意。
傅诚内心涌起一阵愧疚:“是我疏忽,我还未来得及向百姓打听梁家的真实情形。”
陶莹看出他失落,抱臂道:“也不能怪你,就算你去查,也未必有人愿意同你说道。”
“为何?”傅诚抬眸,清润的眉眼中满是迷惘。
陶莹轻轻一笑,原来璞玉之心,纯粹得可怜可爱,她都有些不忍把世间的混沌剥过他看。
“你父亲是知县大人,你是知县大人的独子。都说傅知县有青天再世,百姓当然欢呼叫好,但是谁能说得清,傅知县能够在这里待多久,也许一任,也许两任?他总归是要走的,但,王梁几家却始终在此地,树大根深,难以撼动。既如此,得过且过罢了,又何必自找苦吃?”
“不是这个道理。”
傅诚目光执着,语气却逐渐低沉下去:“至少……不应该是这个道理。我虽然空坐书斋,却也并非对现实一无所知,我能够明白你口中的担忧。可我了解父亲大人,百姓含冤,父亲大人定不会坐视不理,必将铲除作恶之人,将其党众附庸连根拔起,还百姓一个昭昭公道。我虽不才,却也愿意为此导夫先路,献绵薄之力。”
“但愿。”
陶莹笑着停顿了一下:“言归正传,李家之事,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傅诚睫羽微垂:“我想暂留一两日,或许还能找到别的证据。”
“你成日管这些闲事,都不用考科举的?”
陶莹看着他,笑容玩味起来,青年先是一怔,然后难得地直视她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解释道“人命关天,岂能算作闲事。世上绝没有天衣无缝的算盘,是人就会有纰漏,只要用心去找,未必没有机会”云云。
声如其人,干净清爽,若不生气,说话时慢条斯理,文雅谦和,很算得上温柔。
就是这性子,未免太过一板一眼了。
陶莹撑着下巴,含笑听完他一大堆道理,微微眯起眼睛:“小书生费心了。不过,若官道走不通,何妨试一试小路?”
……
入夜。
周媒婆就着片好的酱牛肉,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坛花雕,只觉得浑身舒坦。
烧刀子辣得呛人,又刮喉咙,哪比得上这上等的状元红,入口醇厚香浓,一口下去,快活似神仙哪。
她面上有些发热,四肢也愈发绵软,摸黑到床边,正要脱了衣服睡觉,忽然发觉床褥鼓胀,有些古怪。
她身体晃了晃,手在床褥下掏了一掏,摸出来一叠软塌塌的东西,好似是她的宝贝宝钞。捏了一捏,递到嘴边,想用牙咬,方才浑浑噩噩地想起即便宝钞又不是银子,不能乱咬,得藏好了。
她晃晃悠悠地抱着宝钞,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心想那李家真是蠢得可怜,她不过稍微翻了翻舌头,就让他们没有一点儿怀疑。也不想想,他家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破落农户,那李月兰都过了二十了,竟还想着找个年轻,长相好,家境不差,还得身强体壮的男丁?这不,稍微装一装,哄一哄,他家就忙不迭的答应了?
说的倒是好听,什么为了他家女儿下半辈子顺心如意,还不是怕路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好端端地损失一个金龟婿?
但凡有点见识,别那么心急忙慌,缓一缓,好生打听打听,也不至于被骗得团团转。这下好了,李月兰这下半辈子,可惨咯!
不过么,别的不说,梁家出手当真大方。也是,老婆子她可是冒着打板子坐牢的风险替他们骗婚,出点血,也是应该的。
周媒婆笑得忘乎其行,勉强睁开的眼睛,正要准备寻个隐蔽地方将宝钞藏好,定了定神,登时吓得魄散魂飞。
这哪里是什么宝钞,分明,分明是一堆纸钱!
周媒婆吓得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擦了擦眼睛,再定睛一看,何止自己手中捧的是,满床都是黄白的纸钱!就在这一瞬间,无数的纸钱从天而落,且不知从门外还是窗外什么地方,钻进来丝丝缕缕尖刻而阴森的哭声。
她吓得瞪直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她身体臃肿,腿脚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要爬起来,却见面前飘过一道模糊人影。
那白影先是一闪,伴随着纸钱雨从天而降,哭声由远及近,越发凄厉,一张纸幡落了下来,落到她的脸上。她瘫在地上,毛骨悚然,尖叫着胡乱拉扯,只觉得脸颊黏腻,正在往下淌着什么。
她颤抖着用手去摸,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滩血迹,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低头看去,遍地残破肢体、内脏,血腥味浓得令人发呕。她不由得失声惊叫,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往外爬去。
一双着血的脚挡住她的去路,那双脚悬浮在半空,顺着看上去,白衣森森,长发遮脸,一动不动,双手呈祝祷的姿势,一道慢慢俯身,一道缓缓唱着阴森古怪的歌谣。
外面的巷子,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笃笃——咣咣”,一声比一声敞亮,周媒婆神魂一振,仿佛从阴惨惨地狱中醒来,看见一丝逃生的豁口,天光明亮,心着了地,拼命地爬着,却听那更夫远远地唱道。
“月下枯骨,入我地狱。芸芸冥灵,报我冤孽。”
“梆梆——”
“啖肉衣皮,剥骨抽筋。”
“啷当——”
女鬼撩开长发,露出诡异恐怖的微笑。
“生有散场,死亦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