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头裹红巾,上身一领窄袖短袄,外边套着件厚实的山文罩甲,结实的小腿上齐整地绑着腿甲,俨然一身戎装打扮。怀中抱一坛酒,紧张地再三理了理领子,又赶紧地偷偷摸摸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方才抬手敲门。
随着门“吱呀”一声敞开,十九黝黑的脸上照旧呲着一口大白牙,接着探头朝里面看了看,十分熟稔地道:“方姨……和阿贞不在吗?”
傅欢一面请他进来坐,一面用手比划,十九“哦”了一声,急忙道:“你是说方姨他们去医馆了,是不是阿贞生病了?”
傅欢利落地摇了摇头,又比划了一下,十九知道她这是“要你管”的意思,趁着傅欢转身去拿茶壶的时候,吐了吐舌头,而后大大咧咧地放下酒坛,一屁股在正堂前坐下,腿翘到一半,瞧见傅欢提着茶壶走过来,满脸看不惯地瘪了瘪嘴,嘿嘿一笑道:“我觉得腿脚有些不利索,动一动。”说着,连忙转了转胳膊了腿。
傅欢也不理他,掺了茶就退了下去。十九一个人张望着目光,待听到门前的动静,端端正正地站了起来,见方清颜由一双儿女搀扶着进了门,立刻抱起酒坛凑上前,两条浓黑的眉毛高兴地扬起,拍了拍坛身,酒坛里立刻响起清泠泠的水声。
“方姨,我爹娘让我来送节礼。我娘说这是果子酿的酒,喝上几口,一点儿也不醉人,身上还暖洋洋的,最适合除夕守岁了。”
“石夫人有心了。刚巧我前些日子做了一些江南风味的腌菜,眼下味道还没有出来,待到元宵那一日,我再让诚儿将东西送去镖局,我手艺不精,权作给石夫人和镖局诸位尝尝鲜。”
方清颜微笑着颔首,让十九替她谢过石镖头夫妇,命傅诚接过。
十九将酒坛递给傅诚,规规矩矩地跟在方清颜后面,看她不时用手帕捂着唇角,面色青白,像是有些不舒服的样子,步子也比平常缓慢,心直口快道:“刚才阿欢跟我说你们去仁心堂了,方姨,您是不是身体不爽利?”
“没什么,只是一些老毛病。”
方清颜放下手帕,笑道。十九不疑有他,飞快地瞅了一眼一旁摘下帷帽的傅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站姿端端正正:“方姨,我能不能和阿贞说几句话?”
话音刚落,仿佛觉得自己太过唐突,连忙补充道:“就在院子里。”
得了方清颜的首肯,十九眼巴巴地看向傅贞:“阿贞,我可以同你说几句话吗?过了初一,我就得去军营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想趁着还没走,跟你说我的心里话。但如果你不想说也、也没关系,等我回来探亲再来找你好、好了。”
少年眼神明亮,一副小心翼翼地模样,傅贞秀美白皙的脸蛋红了起来,下意识望向母亲和兄长,见两人神色肯定,轻咬着粉唇点了点头。
“嗯。”
方清颜笑着走开,傅诚也回到屋中,将院落空出来。十九松了一口气,他许久没有和阿贞单独说过话了,此时突然面对亭亭玉立的少女,忍不住别扭起来,有点儿不敢看傅贞的眼睛,手心汗涔涔的,粗圆的指甲挠刺着罩甲的边缘。
“阿贞,上次你一问我,我也懵了,说实话,我也不明白我这到底是不是冲动,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我没有看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才会这样草率,到时候反悔了,心意想变就变,转头就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者我只是一时新鲜,起了玩性,不知什么时候觉得一个玩伴不够,还想邀别人一起玩儿。”
“这些日子我按捺着性子,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很久,第一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一时半会好像还是没有答案,不过我会在军营里继续想的,军营也是外面世界的一部分,我一定会想明白的。”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晓得的,其实我以前都是说大话的,我没有将阿贞当作玩伴,第一次看见阿贞,我就喜欢看你笑,喜欢看你高高兴兴的,心底里也很想和你牵牵手,亲亲脸蛋,就像我爹对我娘那样。阿贞你别怕,我不是登徒子,在你也喜欢我之前,在你爹爹娘亲同意之前,牵手这种不合规矩的事情,我绝对是不会做的,我发誓。”
“对不起,我的嘴太笨了,我的意思是,一辈子好像很长,可我爹娘就好了一辈子,两个人去哪都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一点儿也不觉得腻歪,也不干别人的事情。我也愿意和阿贞你好一辈子,就咱们俩,谁想横插一脚进来都不成。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还太早,我也知道我做事情好像总是很鲁莽,想一出是一出,你、你不信我是应当的。”
“阿贞还说过,若要找丈夫,便只想寻你爹爹和阿兄一般顶好顶好的人物。我……我虽然读书不行,可我有一身武艺,我会用这一身武艺,做一个顶好顶好的兵,日后我会努力奋发,做一个顶好顶好的将军,保家卫国,保、保护你,也保护你的爹爹娘亲,阿兄和阿欢。现在我身上的只是小兵的衣服,看起来还有点寒碜,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努力,我不怕死,这甲胄上面很快就会有兽头,可威风了。而且我现在已经认得一百二十三个字了,可以写一封很短的信了,以后我还能认得更多的字,写更多的信,不会再是白丁了。”
说到这里,十九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憋了许久,似是觉得扭捏地说出不口,于是转头在院角找了枝细棍粗的柴禾,蹲在地上一笔一画地舞动着,傅贞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一个歪歪扭扭的“好”字慢慢呈现在眼前。
“阿贞,你不要总是说对不起,你真的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善良的姑娘,你配得上全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东西。你可以把这个字印在手心里,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不好了,就握紧手心,对着手心默念‘我很好,我最好,我好得不得了’,你就会相信自己了。”
十九一鼓作气地将心里的话全部说了出来,见傅贞埋着小巧的下巴迟迟没有说话,扔掉手中的柴禾,双手无措背在身后,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努力咽了咽口水:“我……我说完了。”
“不寒碜,一点儿也不寒碜。”
傅贞小声道。
“你说什么?”十九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嘴角一点一点地向上荡起,挂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忙不迭追问道,“那阿贞愿、愿意等我吗?我不会让阿贞你等得太久的,姑娘家的时间很宝贵,一年,就一年时间,我一定出人头地,回来找你!”
“你不需要出人头地,只要别说不怕死的话,我就等。”
“我不说,我再也不说我不怕死了。”
十九还没完全理解到傅贞的意思,已然高兴地找不到北,好生傻笑了一阵,方才手忙脚乱地将双手捧到傅贞眼前,手指慢慢展开,一道金澄澄的物件在他手中静静地躺着。
“这个是我出生的时候,我娘给我求的长命锁,我一直戴在身上,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生过病,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的作用。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这把长命锁能代替我保护阿贞,没灾没难,百病不害。”
少年眼神明亮,容色赤诚,傅贞抬起水雾蒙蒙的秀眸,不置一言地转身进了屋,十九心中七上八下,却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傅贞很快从房中出来,手中拿着一对护膝。
“军营艰苦,我做了一双护膝,愿石公子保重自身,早日归来。”
窗外少年开心地笑了起来,少女也盈盈微笑,彼此珍而重之地接过信物,连指尖都没有挨着,却都闹红了脸。
傅诚望向身旁的女子,只见陶莹英气挺拔的眉眼间挂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柔和。
她来送一样东西,不料看到少年人热血心肠的一幕。
此物是十九最心爱之物,这些年来一直戴在身上,一日未曾离身,他将长命锁会送给贞娘,想来是将最珍贵的心意送给心爱的姑娘。她也算是看着十九长大,心中一时有些感慨,笑叹道:“看样子,或许不久之后,我和小诚便能做姻亲了。”
“不是姻亲。”
“我和阿莹才不是姻亲。”
陶莹收回目光,见身旁人端严的神色中带着些委屈,伸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头:“好,不是姻亲。”
“日前我曾与小诚约定过同游州城,但我食言了,如今我手头上的事情已经办完,合当补上。今日是除夕,我待会回镖局守岁,小诚也要陪家人守岁,若后半夜小诚无事,我带小诚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傅诚正要开口询问,却被陶莹用食指抵住了嘴唇,她以目示意,他方才注意到十九向着这边投来了一道狐疑的目光,很快被傅贞打断。陶莹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只锦盒,放进傅诚手里,伏身在他耳边,她的神色分明从容冷静,微微上扬的气声却无端让人心跳如擂:“那日我不知腊月十九是小诚生辰,昨日听十九说起,方才知道我错过良多。”
“不如今夜便将此前错过之事一并补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