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一朝,为了彻底铲除藩镇尾大不掉的威胁,一直致力于打压藩王,收归兵权。
西北兵事刚刚平息,若立刻削权撤藩,未免有兔死狗烹之嫌,朝野内外必然物议纷纷。若按兵不动,以帝王心术,必然忌惮西北远离中原,定王功高震主,就算未有不臣之心,拥兵自重却是在所难免。
定王世子上疏辞功,具陈藩镇利弊,除裁撤藩镇之外,奏疏西北祸乱连年,民众流离失所,恩请朝廷派遣官员治理,减缓赋税,与民生息。定王世子的奏疏,适时解决了仁宗燃眉之急。定王府功勋卓著,尚且一心为公,作此表率,其余手中还握着军权的小宗藩们自然是“不甘落后”,纷纷上表述说忠心。
至此之后,仁宗彻底将兵权收拢,虽未有明文,亲王不掌兵成为定规,从根本上断绝了藩镇存在的可能。不久之后仁宗皇帝崩逝,永祯继位,这几年来永祯帝沉迷修仙,政权看似下落至外戚崔家,实则永祯帝一直将大柄牢牢把控在手中。
以西北军为例,西北军一直受定王父子统率,定王世子去封之后,毫无疑问,仁宗皇帝自然另派主帅接掌西北军,但仁宗皇帝深知,北狄一朝战败,心存不轨,迟早卷土重来,西北军训练有素,加上此前大破北狄,一雪前耻,斗志高昂,只要体系仍在,足以威制敌虏,使其不敢轻犯。因此主帅虽去,仁宗皇帝不仅不曾变动定王原先麾下的各级将领,甚至重重犒赏拔擢,以为己用。
然而永祯帝初登大宝,一道圣旨令西北军异帅换将,大刀阔斧地整编了数次,并大规模抽减西北军精锐,发遣别处。不过一二年时间,曾经令北狄人闻风丧胆的西北军战力被严重削弱。而此时,梁廷那些巨贪大蠹也将手伸了过来,安插亲信,贪污军银,以至于军备废弛,边事失修。
三州之殇,至此埋下隐患。
最初从沙州奋死拼杀出城前来报信的兵士气息奄奄地伏在马身,说兵器库里锈损者十有八九,士兵的甲胄破烂,有的连像样的鞋子也没有。失城之责罪无可恕,若他日朝廷问罪,唯求看在全营将士血战十日,主将战死,无一人生还的份上,祸不殃及妻子老小。
一想到当年甘州城外尸横遍野,血流如注的惨景,怒意骤然涌动,似在胸中叫嚣,似要乍然冲破她的经脉血肉。心中陡然生出警兆,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压下紊乱的气息,直到心境之中恢复了清明,神情却忍不住凝重起来。
傅诚看着她眼神一瞬间变得通红,敏锐地感受到胸腔中的变化,瞬间明白过来。
当年西北三州陷落,甘州被围,她就在这里。
石镖头与他闲话家常时曾说过,他与阿莹的父亲当年已授校尉,因看不惯军中风气日渐浮散,与当初定王殿下在时背道而驰,恰逢军中下达调令,竟是要将二人调至皇家别院卫率。
兄弟两人并非军户,由于一腔报国热血方才投军,两人跟随老定王一同击退过北狄,身经百战,又正当壮年,这时却将人从防线调离。若是正常的调令也便罢了,守土卫国不分地点,谁知竟是个混日子的去处,因此兄弟两人一怒之下,于永祯三年卸甲归田。
若他没有记错,同年秋,北狄突然犯境,不到一月连下三城,围困甘州。举国震惊。北狄以屠城为乐,所到之处,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若非时任甘州知州誓死不降,三州之祸,必当在甘州及西北其他地方重演。
甘州被围长达半年,深秋时节,冰饕雪虐,青黄不接,整整一城百姓和守军,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民众是怎么捱过去的?她那个时候还未及笄,是怎么度过去的?
陶莹正要开口,却见面前人先行红了眼眶,清澄的眼中浮起薄雾,抚慰道:“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接着道:“我想说的是,如今这位定王殿下,前半生一直默默无闻,几乎为人所遗忘,甫一袭爵,皇帝便命其驻守西北地方。”
傅诚微微颔首。
西北虽然已设立州县,西北军也经过屡次改编,并无割据的忧患,但此地毕竟是定王旧藩,民心仰重。一位手握权柄的君主不会任由威胁政权的可能存在,尤其这威胁原本由他亲自铲除。
陶莹思虑的与他一样,永祯再是昏聩,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定然有人从中转圜。不管他究竟说动了皇帝老儿身边的哪一个红人,又是如何说动的,都只能说明,这位新继任的定王殿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定有过人之处。
想到云策今日不同以往的举动,略一思量,蹙眉道:“小定王驻守西北不到两年,行事十分低调,除非与本地大吏必要的礼尚往来之外,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一举一动可谓合乎规范,从未落过任何口实。云策在定王身边当值,也从来缄口不言,今日却突然对傅大人和小诚你赞不绝口,实在有些反常。可惜我对定王了解得不多,故而无法揣测他的心思。”
她也不可能就这件事情询问云策,云策也不会告诉她。
其实,当时云策一开口,她最直接的反应便是定王有意拉拢地方官员和青年才俊。
但,藩王结交地方大员是大忌,此前也从未有过半点关于定王结交官员的风声,而且听云策话中的意思,定王似乎也十分不喜甘州城内的权贵。
这位定王殿下虽然神秘,但是她相信云策的人品和眼光,能让云策誓死追随的主帅,应当不是表里不一之人。
细想之下,或许是她多虑,定王真心实意地赏识傅家父子,知晓云策与傅家有几分往来,故才委托下属代为表达欣赏之意。只是她每每思及定王既然有光明正大金蝉脱壳的能耐,下意识觉得此人并不简单,见其不同寻常的行为,便觉得有些耐人寻味。
傅诚明白陶莹话中的意思,摇了摇头,认真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论是定王殿下,还是别的什么殿下,我和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陶莹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却也惊讶于小诚的透彻。
不是一路人,所以不论定王是什么意思,都不必分神在乎。
安己守心即可。
略一感慨,展颜笑了起来。她总想着在离开之将所有事情一一交代,却忘了小诚聪明正直,自有处事之法,无需她忧心忡忡,反复掂量。
“好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待办完了,再去找你。”
陶莹笑着道,转身去拿扔在桌上的护臂,刚一转身,却被人环臂抱住。身后人泪下潸然,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之上,洇湿一大片。
“阿莹,你说这些话,是不是因为……”
“你要离开了?”
一定是的。
如果不是,她不会事无巨细地嘱托他,不会提醒他注意王家,保护贞娘,不会向他厘清定王的关系,如果不是,她会安排好一切,就如同曾经许多次那样,守在他附近,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不等陶莹回答,傅诚鼻音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仰起脖颈,将泪落尽,清润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恳求和坚定:“我知道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可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如期参加秋闱。我知道朝中那些座师都喜欢什么样的文章,我可以写,我有信心登第,进入翰林。我会一步一步往高走,五年、十年、二十年,霍平川戕害无辜,手中的血迹不会消散,天道昭昭,总有一天,我能为无辜之人讨还公道,为阿莹报仇雪恨。”
“阿莹,别走,等一等我。”
血海深仇,他知道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可是镇北侯身处高位,身边侍卫高手无数,这一条路注定凶多吉少,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莹踏上不归路。即使要走上那一条路,他也要陪着阿莹,护她周全。
他想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他曾设想过无数办法,可是唯有他以身入局,才有可能获得与霍平川抗衡的能力。
皇权之下,这是唯一的法则。
至少他,还能做点什么。
“小诚为天下万民求道的志向呢,想要教书育人的愿景呢,都不要了?”
“我没有不要。“
傅诚垂下眼眸,沙哑着声音道:“我不会忘怀,也不敢忘怀。等诸事结束,我就辞官,无论是阿莹想回高台或是蜀中,我便在附近乡间开设塾学,教书育人;若阿莹想要浪迹天涯,我便同阿莹一道四海为家,所到之处,亦可体察生民之苦,撰写见闻,以为来日之鉴。那时也并不晚。”
顿了顿,艰涩道:“帝制皇权根深蒂固不容颠覆,一人之力,一时之革,都无异于杯水车薪,并不能从根本上整顿积弊,也无法动摇其根基。与其空谈高论,优游林下,不如在经世致用间寻求答案。其实这世间仁人志士万千,不管有没有我,都不乏前赴后继寻求真理大道之人。”
可这世间,唯有一个阿莹。
“阿莹,做过美梦的人,不会再愿意醒来。我很自私,我不想离开阿莹,我想与阿莹……长长久久。”
陶莹感到身后人颓然地闭上眼,抱着她的双臂收紧,声音变得很低微,带着微微的颤音。
望着窗外晦暗的月影,陶莹缓缓从唇中吐出一口浊气,回转身体,抱住他。
“好。”
她答应得太过利落,傅诚有些不敢相信,看着她的目光愕然不已:“当真?”
轻轻地抹开他满面泪水,面不改色。
早在东山寺时她便明白,聪慧如他,想必已经猜出她真实的打算。小诚才学斐然,她毫不怀疑,只要他愿意,他年就任枢要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他说自己空谈阔论,优游林下,是为了让她不会对他的选择感到愧疚,因此将责任全揽。
可是,就算她假装看不到华京朝廷的汲汲营营,立党倾轧,看不到皇帝老儿的荒淫无度,崔氏的一手遮天,看不到方士的招摇;奴仆一条命只值一百七十杖的律例却始终横在她的心上,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
没有任何办法。
一己之恨,何用国士?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