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
宝光丹气2023-08-03 07:583,997

  心痛如绞。

  不同于上一次,只一阵,很快便过去,更像是错觉。

  陶莹面上不显,深吸一口气,目色淡然:“我的名字是我娘所取,她本意希望我温柔贤良,能够被人如珠似玉地捧在手里,却又怕我太过于贤良,一辈子受人摆布,从来没得选择,所以又希望我能像蒲草像磐石一样坚韧,有足以自保的能力。”

  一块漂亮的石头,可以看作折中。

  从小经历世情冷暖,陶莹心思早慧。

  母亲谢琼芳一生贤惠顺从,嫁进陶家是父母安排;所幸婚后遇到一个秉性尚可的夫君,可是夫君突然有一日决意投笔从戎,也是他一人的决定;后来母女俩被陶荣的兄弟叔伯们联手身无分文地赶出陶家,到被栾金慧找到带回蜀中时,孤儿寡母被欺得几乎活不下去,遑论自立。

  谢琼芳也没有谢绝的可能。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没有做主的权利,没有选择的权利,最后只能仰仗别人的善心才体面地活了下去。

  她一辈子贤良淑德,可也吃尽了贤良淑德的苦,一面盼望女儿做一个好女孩儿,受尽万千宠爱,一方面不愿女儿重走她的老路,希望至少她能够顺从自己的心意选择。

  傅诚侧脸看向陶莹,她眉间露出淡淡的怀念和怅然,淡得让人一不注意就会忽略。想起素日只闻陶家只有父女二人,而陶夫人早已故去,陶父一直未再续娶。

  “陶姑娘武艺高强,骑术精湛,可是在下先前听闻令尊和石镖头并非边方人士,早年投身西北军中,军阶至校尉,后来卸甲归田,才定居于此。想来当年令尊报效为国,无法陪伴陶姑娘身边,不知陶姑娘一身技艺是与何人所学?”

  “蜀中栾家。傅公子听说过吗?”

  傅诚微微颔首:“在下略有耳闻,蜀中栾家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上声望斐然。”

  陶莹回忆道:“石叔的夫人,便是蜀中栾家的幺女。我爹和石叔在战场结拜兄弟,石叔和栾姨成婚之后,便又赶赴边疆。我爹常年离家从军,我娘没有依仗,在陶家举步维艰,就连我爹寄回来的军饷也被族人克扣,后来我父亲和师叔两人久无音信,陶家叔伯以为我爹战死沙场,想要霸占他的产业,以我娘不守妇道为由赶出了老宅,娘家人也以为我娘伤风败俗,不肯收留我们,都任我们在外流落,自生自灭。”

  “那时候,栾姨也以为石叔出了事,承受着丧夫之痛,却害怕我和我娘无所依杖,被人欺负,不远千里从蜀中到忻州来找到我们,将我们带回了栾家山庄。到我爹接我离开之前,我一直居住在栾家。栾家长辈们对我们很好,吃穿用度都是一模一样。尤其对我,视如己出,让我和大哥二哥十九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做错了事一起挨打罚跪,没有亲疏之别,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寄人篱下。”

  “我之所有,皆是栾家赋予。”

  如果不是栾姨和栾家,也许她会流落街头,也许什么时候被那些所谓的亲人想起,将她卖掉。她可能会成为乞丐、童养媳、丫鬟,也可能早就死了,不会再有今天的陶莹。

  何况,阿娘郁郁而终之后,也是栾姨和栾家操办的葬礼,那时父亲尚在前线。等消息送到,父亲回来奔丧之时,已经是来年秋天。坟前的树都已经长高了。

  此等恩情,如何敢忘。

  只是她很久,没有回去看望栾家的长辈们了。不是不想,是不能。

  傅诚心中一震,抚在紫琮背上的手停了下来。她在人前一向从容淡定,却不曾想也有这样一段凄然的经历。

  陶莹察觉到一旁人的愧疚,微笑着道:“傅公子不必同情怜悯,我过得并不差。”

  “我没有。”傅诚下意识急道,“从来没有。”

  傅诚白玉般的耳垂红了红,陶莹沉浸在过去思绪里,倒也没注意到他微微紧张的神色。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自甘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后来她明白了。如果痛苦大到一种程度,人是没有办法支撑自己像前看的。清醒是一种折磨,混沌是唯一逃离的方法。

  陶莹朗然道:“无所谓,我从没有觉得我过得苦。我过得很好,吃喝不愁,有长辈照护,有兄长关爱,有兄弟玩乐,我可以读书习武,也能行遍天下。我可以随心所欲,不需要像寻常人一样时刻为生计发愁,没有必须负担起的责任,身上也没有平常女子的桎梏。我过得很快活。”

  在栾家度过的少年时光,是她一生最快活的时候。

  “那……胡姑娘呢?陶姑娘与表妹感情深厚,可是胡姑娘的母亲和令堂一母同胞,不是应该在忻州吗?”傅诚犹豫着,轻声问道。

  “抱歉,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些事情,徒惹陶姑娘伤心。是在下思虑不周,逾越了。”

  “傅公子平素不言不语,今天的问题却很多。”陶莹挑眉回看了他一眼,“其实没有什么不可提及的,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并没有那么脆弱。”

  “而且,我也想记住她们。”

  “瑶瑶的母亲小我娘许多岁,是家中幼妹,都说长姐如母,我娘和小姨二人的关系一直很亲近,我娘和我被赶出来时,只有小姨偷偷从婆家中溜出来,接济我们。但她公婆一向苛刻,又因为小姨自从嫁进胡家生下瑶瑶之后,一直没能为胡家生下一个男丁,她公婆对她更是不满。她日子过得艰难,最终也只是有心无力。栾姨将我们接走后,姐妹二人至此分离,天各一方。我娘临终时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我,便是我小姨。”

  “我爹退伍之后,有一年听闻忻州春旱,后又接连降雨爆发了洪涝,大批灾民流离失所,因此我爹决定回去看看。回去之后才知道那年忻州等地的实际情形比朝廷公布的严重数倍。我娘的娘家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爹又打听到胡家,才知道小姨在春旱之前因为难产没了,胡家也受灾情影响,只剩下胡兴业和瑶瑶,我爹可怜瑶瑶,觉得瑶瑶小小年纪不能没了父亲,便将他们一齐带了回来。”

  陶荣为胡兴业在高台县置了几亩田产,又替胡兴业出资,在县城重新开了一家酱料铺子,胡家在忻州经营的便是酱料铺子,胡兴业手里也有家传的配方,只要他勤快肯干,日子很快会好起来。可是胡兴业不愿意,将铺子盘了出去,声称经营酱料铺子十分辛苦,耽误他继续读书考童生,陶荣只得给他在乡里找了一个账房的活计,不太忙,很清净,有足够的时间念书。

  可是胡兴业念书没有念出来,倒是找了个后妻。刚开始后妻对胡秀瑶很好,好到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好的,可是等到后妻生下了儿子,一夜之间就变了脸。胡兴业懦弱,除了偶尔悄悄地给大女儿塞两个糖糕,对于后妻苛待大女儿的举动全然无视。

  陶莹起先不知,是后来去胡家接胡秀瑶进城小住一段时间时,才偶然发现表妹身上有淤青,全在不显眼的地方,平常根本注意不到。陶莹直接将秀瑶带走,她想追究胡兴业和后妻陈氏,却被秀瑶和陶荣拦下,秀瑶心肠软善,不愿意伤害别人,更何况这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陶荣则认为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即便父母再不堪,儿女也要顾全孝道。

  总归从此秀瑶一直养在陶家,逢年过节会在陶家父女的护送下回胡家尽孝。

  秀瑶年岁见长,模样出落得越发像小姨谢琼枝,清秀婉约,陈氏怂恿过几次,让胡兴业把大女儿的婚事抓在手里,来日兴许能用她的婚事给亲生儿子混点好处。胡兴业害怕陶家父女,不敢多说什么。

  这之后胡兴业又像是后悔了,有时候会趁着陈氏不在来看望大女儿,省吃俭用地买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讨女儿的欢心,看起来倒像有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样子。后来再待陈氏撒泼要让他必须带秀瑶回家,胡兴业破天荒地训斥了陈氏一顿。

  慢慢地也让陶莹松动了一些,没再如之前一般防备胡兴业。

  直到出了梁子辉逼婚的事情。

  胡兴业死后,陈氏及其子不知所踪之后,她一直想弥补瑶瑶,平复瑶瑶心中的悲痛。可是适得其反,反害了瑶瑶性命。

  是她识人不清。

  陶莹娓娓道来,她声音节制平淡,神色却有一瞬间的痛意。自从初见以来,她在人前总是散漫不羁,待人不咸不淡,行事不慌不忙,从不展露情绪,即便有,也只是转瞬即逝,似乎没有任何人能让她分神。然而联想到发生的一切,反而让人心中轻易生出酸涩。

  傅诚唇角微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旁。他忽然想到之前柳先生的那句话。

  她看着轻佻浮浪,其实最懂分寸,举止状似撩拨,心却坚硬如山。

  他垂眸。

  造化弄人。

  如果,她没有遇见镇北侯霍平川,便好了。

  “好了,说了这么许多,你倒是将我家事了解得一清二楚,我却对你知之甚少,不公允吧?”陶莹转头看向他,微微笑了笑。

  傅诚猛然撞上陶莹的目光,眸光颤了颤,眼眸轻垂,不无局促地温声道:“我家中除了父亲,还有母亲和一个妹妹,正在赶来高台县的路上。她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陶莹点了点头:“若傅夫人和小姐路上需要帮衬,傅公子随时可以来找我,找罗威他们也一样。”

  像是为了打破沉默,说完过后,陶莹没有再继续追问傅诚家事,只让他上马试驾。看他伫立不动,以为他害怕,让他或可扶着她的护臂。

  他摇头,陶莹便也不勉强。亲自看着他双手扣住马鞍,一脚踩住马镫,动作还算流畅,姿势也得当,只是坐着有些不稳。聪明人果然学什么都快,陶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下意识上前扶正他的腰,然后拍了拍他的腿,指点道:“这里,大腿内侧使劲,贴紧马腹,身体无需紧绷。”

  傅诚身躯一滞。

  陶莹也察觉到不妥,颔首以示歉意,将缰绳递给他,自己则牵着着另一条缰绳,走在前面。

  傅诚面色微红,眸色却渐渐黯然了下来。

  她步履沉稳,不快不慢,不时回身看一看马背上人的姿态。平沙万里,长云日暮,青衫骏马少年,几和梦中之景一模一样,除了梦境肃杀而痛苦,此时却几多宁静恬淡。

  陶莹目视着远方,一切朗然在望。抛开万物,心绪难得平静,她微微一笑:“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公子可有字?”

  “尚未及冠,不曾有字。”傅诚轻轻答道。

  “没有啊。”陶莹语气平静,“那你亲人长辈之中,可有认识什么名或者字叫兰舟的人么?”

  “无。”

  “这样啊,可惜了。”

  陶莹散漫道,心中一时也谈不上什么情绪。她几乎以为小书生便是梦中人,可他没有字,也没有长相相近的族亲。若她陷入执念,想要找寻,倒是全无头绪了。

  也罢。

  “陶姑娘,为何想寻此人?”傅诚低眸,看着地面上两道并行的影子。

  “此人啊。”

  陶莹回眸,眉梢轻抬:“此人是我梦中人,我以为与之有宿世因缘,才想探究一二。以前,我观此人像你,仙姿清逸,秀拔出群,行也像你,坐也像你,说话也像,不免有些混淆。”

  尤其那一双金丝凤眼,甚为相像。

  傅诚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她第一次见他,问的便是,他们是否曾经见过。

  “那,如今呢?”

  陶莹转身,极目远眺,背影修长而挺拔。

  “风月连天,同醉兰舟。”

  “我虽然好奇,却觉得不必强求。佛偈说缘起缘灭,皆是注定,可我却觉得,前世人非今世人,前世心也非今世心。心念起动,因缘际会,盖从当下生。”

  

继续阅读:同乘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撩成未来权臣的白月光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