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完全想不起来，连恍惚的回忆片段也没有，只好哭笑不得地解释道：“这个我真不记得了，许是一时拿错了，也没有注意，根本不知道上面绣着什么。”
话音刚落，瞧见傅诚神色中若有若无的委屈，觉出几分不对，扬眉凑得更近些，“既是露骨的诗作，小诚向来醉心圣贤文章，纵使看见也不应该识得才对。”
好整以暇地道：“想必学子之间闲来无聊时多少互相谈论过笑闹过，或者结伴去花街柳巷见识过，这也就罢了。但是，小诚知道手帕上面绣的是艳诗，为何不将此物毁弃，反而一直带在身上？”
“我从未谈论过这些，也从未与同窗去往那些场合游荡过。我只是想找机会还给阿莹，然而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适逢昨日出城游玩，我才……”
青年被逼问得满面羞红，慌乱不堪，手脚无处安放一般，仍旧极为端正地一字一句解释着。
“好了，逗你的。我知道小诚是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
陶莹有些于心不忍，不再捉弄他。对方也逐渐从慌张中镇定下来，只剩滚烫的耳廓彰显着心事一隅。
窗外风声渐歇，一轮更声过后，官邸背后的县衙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叫嚣，以及衙差不耐烦的呵斥声。
陶莹将手背在身后，与傅诚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眼睛里明白了外面的情形。陶莹微微一笑，道：“傅大人此时将范家的人带回来，必然已经查察完案件，掌握了切实的证据。这下小诚可以放心了，我也该走了，早些休息。”
正要转身，再一次被身后人温声唤住。
“阿莹，我……”
“我还有一事。”
……
陶莹走出傅家，回头见傅诚房里的烛光熄灭了，方才放下心来。
刚一回到昌明巷，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转过拐角，看见她，立刻拉下帽檐，露出一张并不十分美丽却万分妩媚的脸，凝重的神情中掺杂着几许微妙的复杂之色。
“阿莹，你去哪里了？大事不妙，我还以为找不到你，正着急呢。”
玉珊善谋，又经营着江湖上的消息渠道，一向气定神闲，究竟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惊慌失措？
陶莹不由得蹙了蹙眉，问道：“怎么了？”
“大事不妙。我今日刚得到的信儿，霍平川他，正在来的路上。”
“霍平川？”
陶莹神情微微冷肃，一眨眼间，态度已然镇定如常，仿佛心中毫无波澜。
这神情既熟悉，又陌生。
白玉珊神色一动，她不是不知道阿莹坚毅豁达，可自从三年前她将阿莹从华京捞回来，她看着阿莹愈发沉着镇定，锋芒尽敛，连往日的光彩也悉数隐藏，从不往外倾倒痛苦和愤怒，周身仿佛笼蔽着一层厚密的屏障，只觉心疼。后来胡表妹去世，阿莹性情更是骤变，神情间每每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讥诮和放逐自弃的冷漠。
然而多年挚友，她何曾看不透她的伪装呢？
比起对阿莹一力承担所有的心疼，她更伤心惋惜阿莹英姿迈往，心志过人，分明可以鹏程万里，却被生生折断羽翼，困守原地，施展不得。
她们这样的女子，活着不算本事，活得痛快得意才算本事。
白玉珊在心中轻叹罢，黛眉收拢，柔唇微启：“是，我来得匆忙，长话短说。”
“旬月前，钦天监呈报西北乾方出现异星，钦天监不仅推算出此星主吉，还是大吉，非盛世不出，乃国泰民安，人君长寿之兆。阿莹你也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多年来沉迷修道，笃信方术，热衷长生不老之术，听见钦天监的奏报，自然大喜过望。他感怀上天恩德，下旨令国师前往西北堪舆，择福地兴修道场，同时继续观侯星象，为国祈福，又命亲军侍卫指挥使领一万禁军随行护送。”
“之前我与你闲话，说皇帝老儿因国师的缘故，对霍平川多有厌恶，霍平川在朝中坐了许久的冷板凳，而后便费尽心机地攀附国师。说起来，那位姚国师年纪和咱们差不了多少，霍平川倒真舍得下脸，认其为义父，百般阿谀奉承。那位姚国师还真既往不咎，让霍平川攀上了自己这根高枝。”
“有姚国师从中转圜，霍平川很快便重获圣眷，官复原职，也就是亲军侍卫指挥使一职。不仅如此，如今霍平川未立寸功，只因为一道护送国师的旨意，尚未成行，便从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被拔擢为从一品的建威将军，西北一行完成，晋升加封更是指日可待。”
白玉珊一面说道，神情一面沉重起来，一向顾盼撩人的眼波之中亦浮起一股焦灼之色：“我得到的消息，此次国师一行，西北诸地包括甘州都在计划之内。一旦他对你贼心不死，他日到达甘州，后果恐难预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你先避开霍平川，免得他不怀好心，也免得到时候你瞧见那厮，气不打一出来，只想一刀结果了他。”
“我知道了。”陶莹声音平静，“玉珊，你消息灵通，可知霍平川一行人什么时候到？”
“今日是廿八，霍平川是于廿三日护送姚国师从华京起程。除去三千护卫的禁军，想必还有随行伺候国师的方士和奴仆无数，这样大的阵仗，路上必然十分拖沓。且以姚国师在永祯老儿面前的地位，沿路州府的官员只要不想丢了头上的乌纱帽，必定会仔细接驾，大肆招待一番。如此算来，一行人马走走停停，预计最快也要四五个月才能抵到甘州。”
四五个月？
陶莹在心中沉思着，玉珊见状，神情越发担心：“阿莹，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也知道你心思坚韧，绝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也不可能受他摆布。如今的情形便是如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放心，螳臂当车事不可为，我不会和他硬碰硬。”
听到陶莹的允诺，玉珊神色不由得放松下来，光艳摄人的脸庞傲然地抬起：“那就好，我亦知道阿莹一向能屈能伸。事在人为，今日咱们是一只小小的螳螂，霍平川是风风光光的庞然大物，可焉知明日咱们不会乘风而起，和霍平川那厮调个儿？”
“好了，消息带到，我得赶紧走了。”玉珊一拢披风，临走再一次嘱道，“阿莹，你听我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切留待来日。”
陶莹负手伫立，看着玉珊的身影在夜色中匆匆隐去。
玉珊行色匆忙，装束隐蔽，当是有要事在身，却还漏夜前来提醒于她。玉珊虽未明言，可她和玉珊相识多年，玉珊猜得出她的主意，她又怎么会听不懂玉珊的弦外之音？
一切留待来日……
可是来日，一个废人，恐怕连霍平川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月光微明，黛色的青山和黑夜融为一体，分不清轮廓。唇角冷冷地勾起，流露出一丝讥讽的意味，片刻后，眉心微微沉凝。
方才她也不算骗了玉珊。
她心知肚明和霍平川之间天差地别，她不会硬碰硬。
她要的是一击即中，让霍平川没有还手的机会。而今霍平川不请自来，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徐徐之了，为万全计，她必须将计划提前。
答应小诚的事情，看来只能失约了。
……
陶莹行马到一处陡峭崖前，勒住向下望去，浓雾之中，赤红峡谷岩顶裂开一罅，两面崖壁如削，漆黑的深壑缭绕着白色的雪雾，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审视着临渊之人。
陶莹与它相对凝望，良久，轻拍马背，回身向峡谷底部奔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骑马来到峡谷底部。
谷底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阴冷出奇，中间一道地缝狭长如巷，只容两人侧身而过，头顶的一线天只漏进一点灰败的光线，落进幽暗赤红的岩壁四周，极尽阴森诡谲。
陶莹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紫琮，沿蜿蜒的山缝徒步前行，直到穿过一堵中空竖立的石岩，抬眼看见一座石门封就的洞穴，将马停在洞口前，上前敲门。待有规律地敲到第三回，石门方才缓缓开启，过了好一会儿，幽深的洞穴中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是一鹤发鸡皮、蓬头厉齿的老妇人。
老妇人抬起眼皮看了看来人：“是你？”
陶莹微微颔首：“鬼医。”
“两年之期未到，你来做什么？”
陶莹开门见山：“我想提前拿到我要的东西。”
鬼医斜斜瞟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转身，陶莹跟了上去，便听得她说道：“你来的倒是巧。你要的假死药还差点火候，不过你要的死人，我这里刚好有一个现成的。你且随我去看看吧，看是否满意。”
陶莹略一点头，知道规矩，扯过一旁洞壁上的布条蒙住眼睛，只听着诡医的脚步声跟随。不多时，周身被一股刺骨的寒意笼罩，诡医粗粝的声音适时响起：“这具尸骨还很新鲜，和你的要求差不多。既然你要的急，她倒很是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