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
傅诚猛地坐起身来。
傅欢从外边跑进来,方清臣被傅欢拉着站在她身后,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满面担忧的傅欢,又看了看被噩梦缠身的傅诚,本来温润的神态间显露出孩子似的天真,却又似乎被傅诚眼神中的痛苦所感染,漆黑的眼中也浮现出一丝恐惧,混杂着不可置信的惊疑和绝望,捂着耳朵怯生生地往后退去:“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不,我听见了,我都看见了,阿姐的孩子没有死,没有死……”
“不,不是我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方清臣畏缩地退到角落里,缓缓蹲下身,双手环抱住头颅,浑身开始不住地战栗。傅欢连忙跟过去轻拍他的肩头,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兀自喃喃自语,沉陷入更深的恐惧之中。
傅诚挣脱几乎停滞的呼吸,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强行让脑海中强烈的眩晕平复下来,连同被梦魇撕裂的情绪,而后竭力保持神色平静,掀开被褥,走到方清臣面前蹲了下来,他模模糊糊听到方清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什么,努力分辨了许久,却还是只能听见含糊的一团,仿佛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荒谬糊涂的呓语。
傅诚心里的悲哀盈满,替方清臣整了整散乱的发冠,拉下他僵硬的手掌,方清臣缩回手掌,身体蜷缩得更紧,傅诚没有试着再触碰他,努力露出一点安抚的笑容:“清臣舅舅,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害到你们。”
傅诚语气很轻,却带着傅欢眼角微微一红,扭过头抹掉眼泪,傅诚将方清臣交给傅欢,缓缓站起身,便望见窗外姚青羽坐在轮椅上,由渔老推着,羸弱单薄的身上披着一张厚重的狐裘,手中提一盏灯笼,容色清逸淡然,一双充满阴翳的盲目被陈旧泛白的青布掩盖,不曾透露一丝一毫的心绪。
他们的确生得很像。
他不得不承认。
但除却外貌上的相似,他们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
他骨子里到底流着肮脏的卑鄙的血脉,他做不到姚国师那样坦然,也做不到他那样无私,除了清臣舅舅和欢娘,他已经一无所有,他不能再失去阿莹。如果他不能光明磊落地让阿莹留在他身边,他情愿用他曾经最鄙夷的方式,将她留下。
阿莹舍不得让他哭。
姚青羽舍不得大局扭曲生变。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自己的悲惨,也可以不露痕迹地利用阿莹的良善,自然,他也可以不择手段地与姚青羽博弈。曾经的傅诚不屑于做这一切,但他已然不是曾经那个只知道空谈道理的书生。
只要能将阿莹留下,他可以舍去一切。
包括良知。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父亲大人清节忠直,母亲大人兰心蕙质,他不是他们的孩子,纵然他伪装得再端正,克制地再得体,隐藏地再深入,也无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本性并非如此,也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内里是个什么阴暗朽弱的景象,就像他那万死难辞其咎的生父,他在他骨子里留下鲜明烙印,他不得不用尽力气,一刻也不敢松懈,才能勉强摆脱烙印的束缚,抓住光明的痕迹。
奋力地向上爬去。
他曾经犹疑过他的存在,却也发自内心地感激过上天对他的怜悯,他以为上天给予他曙光,给他指明方向,他出生自带的罪业,终将能够一点点减轻,他也终会成为像父亲大人一样的君子。而今看来,上天并不曾真正地怜悯过他,如果上天真的对他怀有怜悯之心,只需要漠视他,甚至可以直接抹除他的存在,而不是像现在一样。
傅诚垂下视线,而后抬起眼眸,走到姚青羽面前。
透过灯笼明亮清寒的光线,俊美秀润的面庞上唯余漠然。
“这里不是东山寺,阿莹在哪里?”
虽然逼着自己镇定了下来,但方才的梦魇仍然紧紧将他缠绕。他梦见所有人都离他远去,最后连阿莹也沉默地向他道歉,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极力想要挽留她的汗湿的手掌,头也不回地离开。天地空荡荡,心脏在混沌中被攥得生疼,他却无比清醒而绝望地意识到——
他不会再见到阿莹了。
阿莹临走前那一句“对不起”,是诀别之意。
姚青羽没有立即回答,微微侧过头,从渔老手中接过一封加贴了火漆的信封:“阿莹临走前托付我将此信转交于你。”
傅诚不可置信地看向姚青羽手中的信封,脸色在一瞬间苍白:“我不相信,阿莹说过她会一直陪着我,不会离开。”
顿了一顿,眼神渐渐变得冰冷:“我之所以答应你的计划,其一的条件便是你停止挑唆阿莹离开。如今你却把阿莹藏起来,又想用一封信来骗我,究竟是想做什么?如果国师是打算出尔反尔,我的承诺自然也就一笔勾销。秋闱在即,我的仇什么时候都可以报,但国师的大计还能拖多久却很难说。只要我不配合,就算国师想要再找到合适的人选顶替我,恐怕也为时已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国师高瞻远瞩,何必在这些于大局无益的事情上耍心眼?什么时候国师不再费尽心思耍阴招,将阿莹送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再谈合作。”
傅诚说罢,直接转身离开。
“阿莹说,此信及其中信物是你母亲出事前找到她,特意委托她暂代保管。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物归原主,由你全权处置。”傅诚脚步一顿,姚青羽继续道:“不管你信与不信,这一封信及信中之物是你母亲留下的遗物,你总该过目。”
傅诚回过头,姚青羽已让渔老近前,双手将信封奉上。傅诚看着信封上写着的要他亲启的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心坠坠地沉下。
是阿莹的字。
他不想在姚青羽和姚青羽的人面前露怯,然而去接信的手腕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他撕开信舌,见到薄薄的一页信纸上写满了父亲为他取的表字以及斟酌时写下的释义,还有母亲特意圈出的小注,铺天盖地的悲痛几乎将他淹没。
兰木为船,渡洲中流,不载烦愁。
草木春秋,四时以序,唯乐唯安,无有损益。
傅兰舟。
他是……傅兰舟。
不是姚青羽的算计安排,不是上天的刻意讽刺,只是父亲和母亲大人最衷心的祝福和盼愿。
直到颤抖着打开布帛,一直通体温润的羊脂玉镯映入眼帘,压抑紧绷的心境终于溃不成军。
他见过这只镯子。
这只镯子是外祖母当初力排众议送给母亲的陪嫁,贞娘定亲时母亲曾说过,女子在婆家多不易,贞娘一旦嫁进方家,便不再是沾亲带故的小姐,而是必须循规蹈矩的新妇,且方家家大业大,要疏通打点的地方不少,母亲便作主将当初陪嫁的大部分留给贞娘傍身。但这只玉镯,会留给他未来的妻子。
母亲早已看出他的心意,所以才会将镯子交给阿莹。
母亲一向通达人意,不会不说明此物含义,可……
阿莹却还是将镯子还给了他。
“别以为你能拿出我母亲的遗物,我就会相信你。”傅诚握紧玉镯,咬紧牙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屑一顾,想要打破姚青羽的谎言,却没有意识到他甫一开口,语气早已变得生硬而沮丧,“阿莹不会这么对我。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阿莹怎么会突然弃我而去,连……”
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
“我并不想骗你。”
姚青羽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一双无法视物的眼中似乎呈现出担忧,又似乎只是理所当然的审视,终于在傅诚彻底崩溃之前,他合拢双手,淡淡道:“你的身份已经遮掩不住,崔毓想要拿住你,试图用高台县中无辜百姓的性命逼你现身,如果你不现身,他会在高台县大开杀戒。”
“阿莹临走前让我随意编造一个理由哄住你,但我觉得你应当知情。”
“如果你了解阿莹,你应该猜的到她会怎么做。”
他了解阿莹。
他当然了解阿莹。
阿莹重情重义,她会为了所爱义无反顾,却也……并不将儿女情长当作全部。
傅诚痛苦地喘息着,感到自己四肢百骸被无孔不入的严寒冻结得僵硬,随即不顾一切地着了魔似地在这陌生的地方寻找出口,却听见姚青羽低微的声音在流转的霜雪中透露出无尽的悲伤:“阿莹没有背弃你,她是想用她的命,换你的命。”
“也是为了……”
“换天下所有人一个平安的可能。”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阿莹替我去送死?”
傅诚咆哮起来,他愤怒到了极点,也痛悔到了极点,几乎失去所有力气,眼中闪烁的泪光在微明的天色中若隐若现。
如果早知是这样,他情愿让阿莹离开,他情愿成为姚青羽的傀儡,什么要求都不要了,什么都条件都不提了,只要阿莹能够平安无恙。
全身被绝望笼罩,他望向不发一言的姚青羽,慢慢地,慢慢地走向对方,本就颤抖的声音变得平静而卑微,带着浓浓的乞求:“是我连累了高台县的百姓,该死的人是我。你告诉我阿莹在哪里,我要换她回来。”
“傅诚。”姚青羽第一次以傅诚这个名字叫住他,面容疲惫,“我曾经劝阿莹离开你,不只是因为史书上记载你会娶妻生子,我担心阿莹重蹈覆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一条路远比你我想象得艰险百倍千倍,而你和我都缺乏保全所有人的能力。”
“阿莹其实有留下一句话给你,她说,她希望你能好好保重。”
“我不拦你。”
“但既然你了解阿莹,便也该知道,她下定决心的事情,任何人都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