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地仍然在严寒中沉睡,一切坦白、坚硬和洁净。
树木猝然折裂的声音时而在荒僻辽阔中响起,积雪被疾驰的马蹄践踏成坚实的硬块,尘沙在枯枝下滚落,高阔的穹顶中星斗淡去,黎明前混沌的气象在大地上蒙下一层重叠如山的阴影。
一丝天光照破阴影,落在坚硬干燥的泥土上。
“殿下,我们的人皆已进入高台,中途惊动了一队巡逻的禁军,卑职已经将人解决,暂时没有被镇北侯发现。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殿下示下。”
萧护抬起手,在灰白的飞雪尘灰中开口。
“按照原计划进行,袭杀崔毓。”
“二哥,兄弟们和徒弟们都已经准备家伙什了,只要二哥一声令下,大家伙立刻出发!”
石忠义用力摔下酒坛,刺耳的碎裂声震散了晨雾。
“动手!”
“小姐,您改变主意提前赶到高台,若崔毓有所察觉,我们又当如何?”
霍平苓扬手掀起车帘,望向城墙上沉滞的沙砾。
“那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陶莹策马疾驰过荒寒无边的野地。
抛下心中所有不堪重负的茫然和刺痛,神志无比清明。
上一世她也是这样纵马狂奔,空中扬起腾腾落落的黄尘,旋风怪啸着怒号,掠山而过,发狂地将沙石卷入空中,刀子一般尖刻地刮过她的脸颊,流箭擦着狂暴的风沙围追而来,将她连人带马掀翻。这一世却出奇顺利静寂,天边甚至露出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唯一相同的是,远近村庄在风雪的摇撼中紧闭门窗,在惊惶中等待天明。
她仿佛又看见一扇扇门窗后累累白骨,仿佛又听见远处城池中凄惨的恸哭。
触目所及,人间炼狱。
青羽说得没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傅兰舟的命运既定,她除了送小诚一程,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魏红瑚想要救云策,同样无能无力。云策一定会上战场,他不会因为一句子虚乌有的谶言放弃对大梁的职责和誓言,就算他知道后果,他也不会就此退缩。
其实命运早有预兆。
当初那一伙穷凶极恶的马匪并非寻常匪徒,大部分是西北军和北境霍家军异帅改编之后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逃兵,在边境流窜。那些逃散士兵枪口不敢对敌,却有胆量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各州县为马匪骚扰劫掠不休,搬请定王出兵清剿,然云策在领兵剿匪时发现马匪手中竟握有火器。
火药兵器自前朝横空出世,火器乃边防重器,由朝廷统一监制。本朝开国以降,高祖尤为重视火器,命专局改造,各类火药兵器日渐完善,也因此威力大增,而后大梁边隘城池皆须装备火器以加强守备,同时防范火器流入敌夷,生产火器所必须的硫磺等也严限民间贩卖。而那马匪手中不仅握有火器,甚至还有军器局新造的火铳。此事关系重大,或涉及军备贮藏及运送中的漏洞,更甚者或涉及守边将领倒卖贪污军备,因而云策奉定王命令暗中追查在剿匪时逃走的马匪头目,也才会让她帮忙抓捕,并且定下计策,只能活捉。
当初十九气愤难忍,要打杀因与落网的马匪头目,却也打草惊蛇,让那一伙马匪中坐镇的“军师”逃之夭夭。云策无功而返,不得不辗转另寻线索,费了一番周折,方才将人捉住,查明原委。原是那一伙马匪洗劫了甘州城外一间货栈,在货物中发找到了火器,这些马匪在军营中待过,自然知道火器的厉害,于是将所获火器奉若至宝,也因为拥有了火器而更加肆无忌惮,无恶不作。
定王及云策顺藤摸瓜,一路追查,方才发现这些流出的火器正是崔贵妃和崔氏在火器监收入库的环节以及拨发各地的数量上动了手脚,而卖于北狄王的。甚而崔氏还罔顾朝廷禁令,大举收购硫磺等生产火器的必须品,私下制造。
那一批火器本应交接与北狄人,中途出了岔子,北狄在华京的暗探自然找到与之暗通款曲的崔氏讨要说法。崔婉与其兄崔毓心有不和,却与胞弟崔琉感情不错,于是抢在崔毓之前派崔琉前来西北与北狄人交涉,试图瓦解崔毓在崔氏的权力而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崔琉一定会来。假使崔琉不来,崔婉和崔毓也会派遣手下其他人奔赴西北,无非具体的人选有所变动。
在此之前,青羽已将傅峻调任高台,傅家一家也举家迁来,只要崔氏的人到达,青羽围绕傅兰舟在高台县布下的棋局便正式启动。即使没有崔琉一路作恶,青羽也会将崔家向北狄人贩卖军备的消息放给傅峻,以傅峻的性情,他也一定会不顾前途和安危,顶着重重压力将崔氏的爪牙抓捕归案。
傅家还是会落于崔氏之手。
事实上,就算没有青羽布局,永祯帝的罪孽是既定的事实,崔家的野心和残忍必然带来血腥,傅家也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譬如上一世。
傅峻注定无法在这乌烟瘴气的大梁官场生存,傅诚的身份迟早会暴露,千里之外,命运的因果还是会展开,然后无声地结成一个完整的环。
她于驿站中与小诚相见,是这一段承前启后的命运开端中一份微不足道的偶然。
他们彼此生出情愫也是偶然。
就算将这些偶然与这一段命运完全剥离开来,也不会造成任何不可挽回的影响。
她不存在于史书,不存在于谁的身边。她无需照章活着,唯一需要承受的只有一次次欺瞒和失信带来的良心上的谴责。
她曾经不信宿命,可如今却不得不信。
也或许不是宿命,或许本来上一世的愁惨阴暗才是原原本本的情形,史书中治世承平的大梁反是被人为变迁之后的世道。这样想,便连良心上的谴责也消减了。
一堵土黄色的城楼随着疾驰的马蹄在眼前逼近。
年久失修的城墙被一层薄雪覆盖,风化的砖石间隙满是参差的裂口,如被疮痍。
陶莹仰起头。
城门楼上值守的禁军校尉一愣,正要喊话让骑马的劲装女子与同行人一道下马接受盘查,却见女子单手勒马停住,掀开风帽,露出另一侧手中一张轻弩。
她一手搭上弦,一手从身后箭筒上取出箭矢,放在矢道上,而后干净利落地扣动扳机。弩箭脱钩,直直射向城楼正中,那校尉正要拔刀格挡,却见一旁的旗帜应声而倒,马背上的女子顺势将弩收回,握着缰绳转身,英拔从容的眉眼在干冷的寒风中镇静得没有丝毫杂质。
“告诉霍平川,你们的国师此刻在我手里,只要他肯放了那些无辜村民,放过傅诚,我自会放了国师。”
“否则,我不介意先杀了名震天下的国师,再杀了他。”
“或者,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
“一群误事的废物,该死!”霍平川握拳砸向桌面,面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他分明留下了五百禁军精锐护卫国师的安全,又三令五申务必保护好国师的安危,怎么会在毫无察觉之下让国师被人掳走?好一个畅通无阻,若非对方亲自到了城下示威,还不知道这群酒囊饭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前来报信的校尉捧着从箭矢上取下的拂尘穗子,战战兢兢地回道:“国师身边的渔老派来传话的人也到了,说那女子大约是极为熟悉东山寺内外地形,趁夜伪装潜入,而国师一向不喜喧闹,又不愿扈从打扰寺中清净,留下来护卫的人手不得不遵照国师的意思分散值守在东山寺外围,非国师明令不得擅入,这才让那女子抓住了可乘之机。”
“国师身边的道童于今晨给国师进药时发现国师失踪,发现之后,我们的人便立即封寺搜山,并马不停蹄地秉人来报了。只是东山寺外围的合黎山实在太大,我们的人也不敢掉以轻心,每一寸地皮都翻来覆去地查看了,直到方才还是没能找到任何线索,也因此才晚了一步……不过,听见那女子在城门前放箭喊话,属下知道耽误不得,已经立即组织一队人马追过去了。”
霍平川咬牙切齿,拳头上青筋毕露,校尉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他却清楚,五百禁军精锐虽然能够以一挡十,却因防卫在山寺外围,留下的人手未免捉襟见肘。时辰已经过去这么久,留下的人手却一无所获,就算现在他再将全部禁军调回东山寺层层搜索,也已经于事无补。
陛下爱重国师,特命他领三千禁军随行护卫。诚然魏公公要走大部分禁军是向国师开的口,也是国师亲自首肯,但说一千道一万,护卫国师的安危是他分内之责,他却任由国师身边防卫空虚,连他自己也没有守卫在国师身侧。不论国师是否有任何闪失,此事一旦传回华京,陛下必然震怒,他难逃其咎。
到时候莫说他霍平川一个,便是霍家满门,也全都保不住。
阿莹……
她当真好狠的心肠!
他对潜入王家放火,挟持霍平苓以转移众人视线,并在劫走之后伪装成商队出城之人早就有所猜测,因此瞒下了不少消息,并私下在石家镖局外加强了眼线,为的便是赶在崔毓发现端倪之前找到傅诚,好让她和石家镖局莫要被拖下水。可他断然没有想到,他为了她大费周章,不惜冒着提前与崔毓反目成仇的风险,她却为了傅家那个小子,赌上一切,甚至当众说出要与他同归于尽的话,让他难堪至此!
他可以接受她由爱生恨,他可以接受他们互相折磨至死纠缠,他甚至可以接受她在他心口狠狠剜上的那一刀,但他接受不了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背弃他。
她只能爱他。
哪怕她对他只剩下恨,他也要她全部的感情。
霍平川顿了一顿,强压着翻涌的怒气冷静下来:“你可看清楚了,除了那女子,马背上另一人可是魏国公要找的人?”
“应……应当是。”
“什么叫应当是?”
“回统领,傅诚一向由魏国公手底下的人亲自看管,外人一概不曾得见。属下无法分清那马背上之人是否就是魏国公要找的人,不过……”
霍平川射去冷冷一眼,里面勃然的怒意仿佛要将人吃了,校尉额头渗出汗,双膝几乎一软,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看那人面目蜡黄,身形瘦削,身上是读书人惯常穿的青布直裰,而且整个人垂垂无力,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与那日属下奉统领之命协助魏国公从县牢中提人时所见没什么差别,想来应当无误。”
“魏国公可曾知晓国师被人掳走一事?”
“统领下过令,我等接到消息后便直接来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渔老派来报信之人暂时也只通报了统领。想来魏国公并不知情。”
霍平川沉眉,崔毓尚不知情,只要他先拿住阿莹,那么此事还有遮掩的余地。
至于傅家那个书生……
“所有人都给我去追,一旦抓住傅诚,格杀勿论。”
“等等。”
霍平川松开紧咬的后槽牙,眉宇间阴晴不定,厉声叫住领了命正要退下的校尉:“此事切勿走漏风声,尤其是魏国公那边,绝不可让魏国公身旁的人知晓。你先让人去安抚渔老派来的信差,莫要让他有机会见到魏国公。若魏国公身旁的人问起,就说在城外发现了傅诚一行人的踪迹,我亲自领人去追。还有,这两个人,都务必给我抓活的,不许伤他们二人一根汗毛,尤其是那女子,谁若敢动她,别怪本侯翻脸不认人。”
“来人,拿我的盔甲来。”
那傅诚本是将死之人,她既然肯为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书生做到这个地步,不顾性命,连她一贯最重视的家人也不顾了,那就别怪他狠心。魏国公要傅诚死,他有办法让傅诚活。
他不管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首尾,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乖乖待在他身边,他可以不吝留傅诚活命。
“是。”
校尉胆战心惊地退下,一直侯在门外的韦时青上前道:“侯爷,银珠来了,说是三……屈昭仪有要紧事要见您。”
霍平川皱着眉接过属下递来的盔甲,瞟了一眼微微低着额头的韦时青。
银珠是霍平苓身边的婢女,也是镇北侯府的旧人,霍平苓派银珠来找他,还专程让韦时青通传,想来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真的有要事寻他。不过眼下正是十万火急的时候,霍平苓能有什么要紧事?
她倒是能干,前日刚将他骂得狗血喷头,一分情面也不留,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的平庸,他的无能,以及他犯下致命的错误。不仅如此,她还忍心当着他的面将所有虚情假意撕开,仿佛他整个人除了失败一无是处,就连他活着也是霍家的耻辱。他气愤得不能自拔,无奈说不出任何反驳的借口,只能昼夜审度着过往,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反而愈发骄纵恣肆,任性妄为。
国师昨夜失踪,她不知又闹起了什么脾气,不好好养伤安胎,非得要大半夜地折腾着从东山寺回高台县,好在她也因此躲过一劫。若阿莹劫走的是她,根本瞒不住崔毓,此事便连半分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罢了,虽然霍平苓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他不能与之相认,但霍平苓到底是他三姐,又在火场中受了伤,若她腹中的皇子公主能够顺利出生,下半辈子还能够有所依仗,否则她一介女流之辈,皮相受损严重,不管是陛下还是崔毓,恐怕都不会再过多宠爱她。
宫墙里的女人一旦失去宠爱,日子不会好过,只有得势的娘家才能保障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会替她支撑起来。
想也不想,大步踏出门槛:“你去回了她,直接告诉她我有要务在身,需要即刻出城一趟,她手上的烧伤还没有好,让她别乱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又伸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身经百战,也都随我一起过去。”说罢,威压的目光重新看向韦时青:“回了银珠,你也一起跟去。”
“时青,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该知道应当我带你去是要你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一次,别再让我失望。”
“是。”
韦时青仍旧低垂着眼眸,霍平川不再看她,这时另一暗卫抱拳上前秉道:“侯爷,石家镖局举动异常,似乎是预备袭击县牢,以期救出被魏国公关押的村民。”
石家镖局?
倒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这件事情崔毓做得实在过分,他裹挟其中,亦是骑虎难下,权且靠一个拖字。可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高台县城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关押村民的县牢更是被重兵把守,就凭几十人也想冲击县牢救人,简直是异想天开,鲁莽至极。
“将他们看住了,勿要使他们生事。”
霍平川不耐烦地挥退暗卫,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禁军中的低级将领匆匆赶来,半跪在地上:“报!”
“秉统领,今日有一队巡逻的亲军没有按时交接,此后也迟迟没有出现,属下等察觉到不对,在靠近城墙西南角的巷道中发现了那支小队的尸首,且城墙上方有被人翻越的痕迹。”
霍平川眉头紧锁,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些恼火的脸色凝重起来:“可曾追踪到歹人的踪迹?”
“未曾。那些歹人手段老练,行事隐秘,将所有踪迹抹得一干二净。”
也就是说,这些有备而来的歹人训练有素,至少是练家子。
若是石家镖局的异动和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歹人都是阿莹为了救下傅家那个书生和村民而搬来的江湖救兵,故意搅扰视线,不是说不通。可是……同一时机发生这么多事情,饶是他再是骄矜自负,心中也有些把握不准。
如果这些人的目标只是解救村民,倒正好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
如霍平苓所说,他要重掌北境军权,重建霍家军,无异于虎口夺食,崔氏不会就这样看着自身的既得利益被他拿走,一定会想方设法阻碍,撕破脸面只是早晚而已,但总归宜迟不宜早。而今现成的借口就在这里,既能让他摆脱两难的困境,一来能够敷衍崔毓,二来则能避免因为帮崔毓残杀百姓而来日受尽天下人指摘,毕竟魏国公名义上还在华京,实地动手的是他镇北侯霍平川。
崔毓想要借刀杀人,他却不能让霍家背负骂名。
眉宇间的恼怒退去,霍平川在心中冷笑一声,扬手下令:“这些歹人先是掳走国师,如今又潜入高台,恐怕是冲着皇室宗亲来的。传我的命令,除了跟我一道去追捕行凶之人的,县牢周围只需留下两队人马轮替看守,其余所有人手悉数赶往魏国公下榻之所,好生保护,本侯绝不容许东山寺的事情在本侯的眼皮底下再次发生。”